清都

随笔。


1
岁之远给温沉月领了个麻烦回来。
小女孩,看来五六岁左右,瘦得让人怀疑研究所的营养液是不是成分不对。套了件麻袋一样的长裙,长长的老式荷叶袖垂在下面,像个小幽灵。
岁之远拉着小孩的手,把她从旁边领过来,又把那只小手硬塞进温沉月手里。那手也是没有一点肉的,冷得不像小孩的手。
“小四儿。”岁之远迎着小女孩看他的目光,和气地笑了笑,“这是相离姐姐,以后你就要和她一起生活了。”
小女孩平静地点头,把手揣在长裙侧缝的兜里,抬起头也学着岁之远的样子冲她笑了笑。
“向鹂。”她眨眨眼,“是黄鹂的鹂吗?”
温沉月的视线有片刻偏移,半秒钟后,她冷淡地回答:
“不。”
“骊山的骊?”
“分离的离。”
这一代只活了三个。
把少时穿的洋裙翻出来给小孩套上的时候,温沉月有些走神地想。
这是最平庸的一个。
陈字辈的三兄妹里,陈棠和陈锐都表现出了极高的智商,如果说陈锐是因为性别原因不适合接手这项目标,原本选定的应该是陈棠,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岁之迢临时改变了主意。
“池沼死后我哥那老不死就不正常了。”
岁之远从鼻孔里嗤了一声,一点不像个中年男人。苏旭就坐在他旁边,闻言停下了削苹果的手,冷淡地说:“不合适。”
岁之远怼他:“怎么不合适了?”
苏旭没说话,表情不太好看,用削好皮的苹果堵住了他的嘴。
温沉月瞥了一眼他的表情,觉得古怪,但没问。
她一向不是喜欢多问的人。

两年后,她在琴房的时候,才意识到那个不合适是什么意思。
陈棠和陈烙玩的好是人尽皆知的。小孩回来也常提到这个姐姐的名字,和长兄的频率相差无几,但相比陈锐,天真可爱的陈棠显然更讨研究所上下喜欢。
陈棠其实什么也没做,就是拿着一把刀,央求小孩把她手腕上的皮剖开。
陈烙说:“棠啊,会疼。”
陈棠咯咯笑着亲了她一口,小孩挺高兴地摸摸她的头发,一个没注意,就被小陈棠握着手腕转了两圈。
陈棠掉了一块皮。
陈烙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问:“不疼吗?”
“爽。”她笑眯眯地回答,“我喜欢阿陈啊,很爽的,一点也不痛。”
后来陈棠没再出现过,像人间蒸发一样。
又过了两年,苏旭死了。
温沉月一直在努力对小孩好。她不算是善言辞的人,也不喜欢小孩,但这小姑娘的眼神太亮了,亮晶晶的,看着她的时候,装满了喜欢这个词。
她为小孩学会了扎胸花,熬梨水,做饭,打扮小孩。小孩养的有点肉了,就带着她四处跑,教她学琴,读书识字一手包办。
不怪温沉月慈母心态,小孩是真的好。你没看着她的时候,没觉得她看着你,你看着她,她会立马转过来微笑。小孩儿在外小流氓,在家小蜜糖,温沉月一来乖得人心颤。
小孩十二岁的毕业典礼,岁之远问:“你要带她到多大?”
温沉月撑着头专注地看台上。
按理说这么养出来的小女孩应该是个挺温柔和顺的性格,但陈烙偏不,她颇为刺儿头,野得很也娇气得很,样样中等偏上,什么都会什么都不精,还有一套歪理。
最终她只能叹了口气,没回答这个问题。
高岭之花的人设不能崩。
陈锐没多久就进裂缝了。
得知自家小孩被拉去暗示了一波之后,温沉月掏出踏月,冲到岁之迢办公室,冷着脸砍断了半个书架。
岁之迢说你别急。
温沉月说我没急,顺手面色平静地捏碎了岁之迢的茶杯。
岁之迢扶着头一脸无奈。他拿谁都有办法,偏偏拿温沉月和赵疏执没办法。这两个讨债鬼多多少少都有点心理缺陷,还都是当初自己犯的错。讨债鬼上门,他什么都说不了,只能摇头,连解释都苍白无力。
温沉月面沉如水地走出去的时候,岁之迢说,让小四儿少记点东西,对她好。
家里小孩已经醒了。
温沉月坐在小孩旁边,一句话都没说,小孩揉了揉额头,问,女神,我忘了什么吗?
又狡黠地笑了,说算了,不用告诉我,老子……咳,我有备份,时候到了就会解开。
她伸手碰了碰小孩乱糟糟的马尾底下的存储器,想到陈锐走之前说的那些话。
“我妹妹从小就会惹事。”
比自家小孩早熟多了的长兄叹了口气。
“不知道她会不会到那儿,或者能不能到那儿,但我至少得努力构造一个好环境,就算她去不了——”
他闭了闭眼睛,没说下去。
也算个念想。
岁之远换了个身体,开玩笑道,要和小姑娘青梅竹马,想名字的时候卡了,来问温沉月,温沉月犹豫一刻,写了祝长微。
岁之远笑眯眯说,好名字。
转头就问亲弟弟岁之迢要起了压岁钱。
岁之迢拿着红包说:“跪下就给。”
岁之远毫无心里负担地跪了,捏着嗓子道:“来嘛,永和哥哥——给人家嘛。”
岁之迢的手一抖,红包掉进了岁之远手里。
2
小孩十三岁的时候,温沉月的时候也快到了。
她早上给小孩系背后的纽扣的时候,小孩新奇地说:“你的手臂变白了啊,女神。”
又小声嘟囔了一句:“老子也想变白。”
温沉月站在她后面用镜子,小孩对着镜子贴隐形眼镜,死活戴不上去,她仗着身高的优势占用上半部分镜子,为自己扫上一层薄粉。
太白了也不好看。
温沉月活了多少年,高岭之花的人设就操了多少年。
岁之远说相离你从来都不笑,只看小四儿的时候还有点和善。温沉月则觉得自己笑了很多次,经常崩不住人设。某天她终于忍不住询问岁之远的时候,岁之远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这真是我今年听到最好笑的冷笑话。
温沉月回家对着镜子练习了好久。
发现她笑的时候是真的看不出来和不笑有什么差别。
小孩回来的时候她还在看镜子,陈烙凑过来和她一起看,一边咦了一声:“我发现我和你越来越像了,女神。”
小孩儿这两年张开了不少,眉峰出来了,鼻梁也长好了,收起吊儿郎当的笑容的时候,的确能非常明显地看出两个人的相似之处。然而小孩是很少有正经时候的,崩了两秒就又笑嘻嘻地变出一朵白玫瑰,踮着脚要给她别到衣领上。
直起腰的温沉月看了眼小孩儿堪忧的身高,没说话,弯下了腰。
唯独这点没遗传。她想,该上高中的人了,还像个小学生一样。
3
夏天快到时,温沉月又开始接手巡夜工作。每天五点半把小孩接回去,坐火车回生区,自己再坐回病区。
有天下午没作业,小孩非要陪她巡夜,温沉月警告了两遍无果,只得带着她开始沿着海岸线绕圈。晚上保护罩缩小,林线外的活物都会暴露在保护罩外。
没有太阳,但仍有海风和日落。日落不是幻觉,是全息投影。
小孩出神地看着远方虚拟的海岸线。
“所以,你一直在等苏旭吗?”
她问。
温沉月心想这都什么和什么,下一刻意识到原来小孩一直以为自己和苏旭有一腿。她沉默了两秒,生硬地答道:“不是。”
小孩伸手拉住了她耳侧一缕灰白的头发,绕了两圈,然后任它从指缝间滑出。
“那你会死吗?”
温沉月看着她稚气未脱的侧脸,说了声会。
人总是会死的。
小孩撑着脸,不再做声。良久,她闷闷地说:“我不想。”
不想死,还是不想自己死?
这个问题可能永远都不会有答案,因为温沉月不会问,小孩也不可能回答。
温沉月说,要是只要等待就会有结果,那就好了。
只是大多数东西不是干等就会到的,多么遗憾。
小孩儿晚上睡得却不太好。
温沉月有起夜的习惯,她是睡眠不深的那种人,小孩儿睡得却像小猪一样,睡相也不好。温沉月一向是从卫生间出来,要先拐到小孩儿房子里看一眼。
陈烙还在床上,被子搭了个腰,一角已经拖在床下,温沉月从小孩腰底下扯出被子,又揪着冰凉冰凉的脚腕往回塞,只听小孩叹了口气。
温沉月头也没抬,问,怎么。
小孩说,没事,就是叹叹气。
温沉月上了床,侧靠在床边,握着小孩儿的手,没去看她的眼睛,而是转过头看向了那面镜子。
光线太暗了,只有一团朦胧的黑影,陈烙今天连夜灯也都关了,只剩下路灯的一星半点亮度,透过窗帘照进来。
温沉月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只在心里无声地对小孩儿道了声歉。
前路太长,归期在即。
小孩翻了个身,把被子拉到头顶,温沉月的手也塞进了被子里,还没挨着人身子多久的被子没有一丝暖意。
我的小姑娘。
她闭上眼睛,将手里颤抖的细长的手指一根根抚平。
你多保重。
4
新年一过,死期到了。
杜兰亭,岁之迢和岁之远几个人围在一起商议“莫相离”怎么死——即就是怎么把温沉月送到裂缝里去。
杜兰亭提倡祭祀法,铸个青铜处女把人放进去,血流干了,生死之际,也就能进去了。
温沉月木着脸问,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好么。
杜兰亭笑笑,快活地答道,最近小说看多了。
岁之远——现在该叫他祝长微——,说干脆科技一点,改装一下休眠舱试试。
温沉月想到被培养舱辗成半块肉泥的前培养人,虽然知道那只是个壳子,也觉得恶心的不行,果断否决。
商量了一天也没商量成什么,不知道是谁拿来了几箱白酒,几个人就莫名其妙摆开桌子喝起了酒。
大醉之后,温沉月坐在那里,摇着她的杯子,问,为什么是我呢?
杜兰亭哈哈笑了两声,笑得居然有些心酸。
他也问,为什么不是我呢,是谁都好,为什么是你呢。
岁之迢是几个人里最清醒的,祝长微仗着自己是小孩的身体,趴在他怀里痛哭,岁之迢平静的目光藏在祝长微蓬松的呆毛间,看向温沉月的脸。
“小四知不知道,是她自己的自由……沉月,这一代说不定在她那里就结束了。”
温沉月没什么表情,窗外仍旧是永夜,只是因为过年而奢侈地降了一场雪。
被仪器喷出的雾状水,凝结成千万颗粒子纷纷扬扬地降下来,这一场雪的耗资等值于研究所一个月消耗的资源。
如果没有莫相离这个倒霉的身份,她本来可以和岁之远共事,成为一个很好的研究员,或者一个很好的小提琴家,又或者一个很好的演员。
而不是个很好的活祭品。
岁之迢想看出温沉月在想什么,对她说,来不及后悔了。
温沉月想说本来也不后悔,那样比较符合操了这么多年的高岭之花人设,然而大概是酒精上头,她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声,后悔。
又苦笑道,是,来不及了。
5
凉迟的保护层全天关闭,电力用以供应撕开裂缝所需的能量。
温沉月的几任前辈都选择采用卡裂缝的方式,试图让太阳待在黑箱里而阳光照射出来,但温沉月不打算用这个方式。具体是什么,岁之迢只说“到那儿了自会明白”。
小孩的监护权移接已经做好了,现任监护人是池昭,岁之迢拒不接受,不过他不接受也没用,在温沉月心里还是池昭比较靠谱,虽说只比小孩大一岁,却比小孩儿稳重得多。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不会像岁之迢这个公狐狸一样四处挖坑。
一切准备就绪。
温沉月看小孩钻进去,自己把衣服叠好,放在舱室旁边,思索片刻,又拿了旧衣服塞进洗衣机里,设好时间,收拾了书包。
小孩光腿坐在舱里,颇为专注地给自己设置参数,温沉月走过来的时候,一行字从她头顶挤挤挨挨地飘出来。小孩问:“你不进去吗?”
温沉月拍拍舱盖,说我把食材处理好,明天吃火锅。
小孩兴奋地喔了一声。
温沉月完全不考虑最后的相处会给小孩留下什么样的心理阴影。她一心想着自己要走了,东西都要收拾好,也不考虑睹物思人会给另一方带来什么样的痛苦,只是简略地做了扫除,处理好食材,把面包放进保温箱,阳台上容易上冻的东西也都清空。
最后关上窗,拉上遮光帘,在小孩特制的保温杯里泡了两片维生素c泡腾片。
小孩已经进入了休眠,温沉月把最喜欢的一套衣服收拾进包里,已经放在门口。
保护层正在关闭,房间内温度迅速下降,真成了夜凉如水。
女人锁门,踏亮了楼内的应急声控灯。
6
实验室坐落在山脚下,一条河与山的夹缝间。
路灯没开,全城黯淡,雪在夜里也显不出什么光。
全城应该只有岁之迢和他手底下少数这几个核心研究院还醒着。
最后的进入方式还是选择了隔离舱。只是这次是连人带舱直接送进去,免得没挤进裂缝里先被乱流撕成人肉条。
岁之迢替她装上了同感器。温沉月难得笑了笑,在他没注意的片刻取了下来,随手压在舱室的夹缝里。岁之迢没发现,他看着舱室发呆了好一阵,最终对温沉月说,莫相离,对不起。
温沉月云淡风轻地笑笑,说你对不起的人多了,不差我一个。
岁之迢问,你说我们还有再见的那一天吗?
温沉月沉默了一下。
随后她比岁之迢还平静地说,再不再见有什么区别?
岁之迢摇头:也是,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温沉月又说:我家小孩……
怀刑是我最喜欢的学生。岁之迢没头没脑地回答。
但这回答的确是让温沉月放心了。
她把自己浸入培养液,岁之迢也没再多话,启动了仪器。
被折射的七零八落的光线外,岁之迢的影子靠在墙角,似乎是等着痛苦的到来。温沉月瞟了一眼他,在心里说,你放心。
不会痛的。
可惜岁之迢不会读心,表情也传不进来,只能看到一溜疲倦的细长的剪影。
7
培养液原来是苦的。
8
温沉月再次被叫醒的时候,近三十年已经过去了。
绿眼睛的男人向她介绍自己,于是她知道了萨尔斯莱曼。
萨尔斯莱曼能看到人世,对人世没什么兴趣。
他喜欢读书,读很多书。
他喜欢给自己变个人头出来挖右眼。
温沉月醒了半年,依照回忆在裂缝里构造了个凉迟,有太阳的凉迟,萨尔斯莱曼选了七区那片冰湖待着,每次温沉月过去,都看见他在挖眼睛。
漆黑的眼珠子堆了一地,冻在雪里。
温沉月问:“为什么?”
黑发青年说自己有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然后把温沉月打发走了。
她始终没想明白,挖眼睛到底和萨尔斯莱曼的老朋友有什么关系。
小孩很快来了。
温沉月在踏入梦境前,没话找话地和萨尔斯莱曼说,她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小孩。
想想大概是最后一次见面,又补了一句,别活在梦里。
萨尔斯莱曼笑了笑,他抬起手,让修剪整齐的指尖从眼角一路下滑,滑离,双手交握。
然后问,爱是什么?
温沉月想也不想地回答,爱是一种感情。
不,男性沉默了片刻,说,爱是渴望。渴望源于相同。
渴望源于赠予。
萨尔斯莱曼反驳,渴望源于交互。
温沉月不做声。
要什么渴望。她最后说。我只忠于此刻。
萨尔问,你有爱的人吗。
温沉月想到凉迟,想到新生的婴儿和垂暮的老妇,城市温柔的夜景,岁之迢,岁之远,苏旭,还有小孩儿。
温沉月只觉得那是一些她爱的事,比如和岁之远一起巡夜,比如在学校门口等着接放学回家的小孩儿。
她回答,我没有爱的人。
萨尔说,说谎。
9
重带一回小孩有什么感想?
温沉月还是那个白肤长腿胸大貌美的温沉月,小孩却不是那个傻不拉几乖巧听话的傻小孩了。
温沉月能感觉到小孩开始了解更多东西,比如她不再坚信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比如小孩会做饭了,也不走两步就喊走不动了,又比如睡相好了,做梦的方式也不一样了。
小孩叫第一遍相离的时候,温沉月以为她醒着,从书桌转过头,问簇在被子里的小孩:“喝水?”
小孩没回应,温沉月走过去,才看见她还在睡觉,眼皮不安地动来动去,过了很长时间才停了。温沉月有趣地看她闭着眼睛跟僵尸一样直挺挺站起来,走出两步又倒回去,把自己重新裹好,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温沉月强迫自己回过头,听见小孩唱曲儿,不知是醒了还是仍在梦中。
“都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
……
到如今,”
迟小秋的锁麟囊那段儿,原来这死小孩还是学会了两句,没全还给当年的昆曲老师。
“不由我不信前尘。”

有句话叫“吴越山川已寻遍”。
温沉月花了很长时间陪小孩把凉迟八个区走了一遍,自己会的菜式也都叫小孩尝试了一回,算是弥补当年的遗憾。小孩倒是兴致很高,每到一个地方都第一次来一样四处乱看,抓着她的袖子不放。
假凉迟里的假赵疏执问,陈烙头磕着了?最近怎么这么粘人?
温沉月笑笑,不置可否。
9
凉迟本地有个奇怪的习俗,人之将死,自己走去也好,被人抬过去也好,不火葬,不入土,全沉进得区的冰湖里去。冰湖叫“北特兰斯”,奇怪的名字,温度奇低,能即刻将人冻硬,如遇外力扰动,碎成几块甚至细小的颗粒沉入湖底,日久天长化为干粉,又滋养出一类耐寒荧光的浮游生物。
小孩贪玩,以前落入过冰湖,温沉月下去救过一回,才发现这种生物还能致幻。少年玩伴,仇家师友,所爱,所恨,浮光胜景,一一呈现。
可重带小孩的这半年里,每每造访萨尔斯莱曼,他总沉在湖底,前两次温沉月以为是意外落水而被幻觉所摄,准备下去捞人,青年才睁开眼,几近无奈地爬上岸,浑身湿透,冒着冷气展示自己一切正常。
一来二去,温沉月只得提醒他,都是假的。
萨尔只答,我眼里什么是真,什么就是真。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修仙。
片刻后,他又反问,谁又真正分得清现实与幻想?
温沉月不做声,萨尔困倦地揉了揉额头,坐回原位。七区实在太冷,他的发梢已上冻,但萨尔没注意,他用冻成青白的手指握住拆信刀,重新开始玩人头。剔出的眼珠滚在他脚边,令人发毛,而有些可怜。
10
“客从东山来,赠我以东风。鸟自云外至,竹由春水增。”
“……小醉还未醒,庭下仍月影。反侧复叹息,梦里仍梦里。”
11
温沉月难得喝一次酒。
大概是托原始基因提供人千杯不倒的福,温沉月虽说没怎么喝过酒,但酒量意外的好。
酒液是桃红的。小孩来的时候,温沉月出于难得过盛的好奇心抿了一口,难喝得差点没吐出来。
但本着高岭之花人设不崩的原则,温沉月咽下去了。
太难喝了。
比贼鸡儿还难喝。
小孩儿在她后面站了一会,喘气的声音都有些齉。
这是掉眼泪了。
站了半天,在温沉月终于忍不住要开口的时候,小孩儿叫了一声相离。
相离,女神,相离。
她说,梦该醒了。
温沉月还能怎么说?
梦终是梦。
她回身,伸手,替小孩系上不知何时松开了的毛衣领间的红丝带。一转眼就春天了,天候眼见着越来越热,其实小孩身上那套也已经显得不那么合宜了,身上的卫衣还是温沉月的。温沉月身条纤亮,骨架子却算不得小,小孩平时套着这一套,还将将看不出来,摸上去的时候,方觉这真是件麻袋。仔细闻还带着一股鲜汤火锅味,有点好笑。
不算冷也不热的水滴从领子向下,一直流过她的指节和手背。
爱哭的小鬼。
在温沉月擦掉那道水迹之前,小孩的脸碎成了一片一片,在随后场景消散的几分钟时间里,她大脑一片空白。
这感觉不是假的难过,就好像即将面临亲人死别的人不是陈烙,是温沉月。
温沉月在心里嘲笑般地嗤了一声。
原来真正不想死的人,说到底,还是她自己。

12
“我做了一个梦。
但其实醒来想想,其实梦里与梦外,又有什么差别呢。”

13
大厦将倾也不过如此了。
温沉月内心毫无波动地看着造了大半年的复制品凉迟崩了,有点肝疼。
她强行安慰自己,人生一刻,终有别日。
意识尚未消散,壳子正被小孩儿背着往出走,视角一转,裂缝原貌在破碎的物质层里闪现,萨尔斯莱曼口中的诺尔德兰高塔,那些被形容词修饰得很精巧的家具被“门”层里那颗多年不见天日的太阳的光辉穿透,越来越亮,像已经和太阳融为一体,而太阳本身则正脱离门层的束缚,转变为另一种更真实的存在状态。
门层的阿泰斯特逆着光,看向走出裂缝的斯莱曼。男性颀长的背影在这无声的注视下仍然十分稳健。
门外是故乡,仍在防护层里,路灯明亮,亮得让温沉月几乎没意识到穹顶尽头有一层极淡的鱼肚。
小孩说:“相离。”
温沉月在心里答一声在,听她叹了口气,低声道:
“你看,天亮了。”
早上气温依旧很低,温沉月困意上头,来不及想这一声里是怎样的情绪。人声车鸣都几不可闻,生死之际,走马灯未曾出现,只有一陈年场景。
那是拍破晓之前后,温沉月一夜成名,却挑了个不出名的剧本——人尽皆知,还瞒着经纪人穿了男装剪了短发跑去试镜。但出逃两天,接了三个电话,小孩崴了脚,下午又开始胃疼,晚上大吐一场,次日就开始发烧。温沉月本来要和一群带把的基佬非基佬争一个男性角色就够头疼,听了电话,只觉得头上的青筋一根一根往外跳。
这一跳,自然跳出了问题。试镜前夜多次练习,永远找不到状态。被千里迢迢拉来搭戏的朋友气得脑仁疼,指着剧本边骂边问:“这特么和破晓之前有什么区别?那个能掌握住感情这个就不能,你他娘的是不是在玩我?还是你真是颗榆木脑袋?”
温沉月问:“哪里像?”
老友看了她一眼:“你认真的?”
画面一转,全剧终那一幕,仿生人J注视那只白蜻蜓自手边溜走,温沉月也透过青年期的自己的眼睛看向那只冷白的昆虫,它下坠,振动脊上的几丁质薄层,毫无留恋地掠过水面。
相似处是人尽皆知。
人尽皆知,那不是爱情。
upon the table。
光明正大地摆在桌子上,谁都看得到,谁都没有丝毫怀疑,甚至包括主角自己。
直到最后一刻,某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成为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
“人尽皆知。”
“人尽皆知那不是,可那其实就是。”
就是什么?
是爱。

百转千折,浮浮沉沉,可以为了更大的利益而牺牲的一小团。
到死了,临了了,连再见也道过了,才忽然明白,其实自己心里头这点微妙的心思,和芸芸众生其实也没有半点区别。
原来是爱。
原来这就是自己的那点小心思。
只是来不及了,也不敢来得及。

欢呼声隐约可闻,小孩儿的后背有些硌。
温沉月透过她淡色的头发往外看去,只觉人生真如苦短一日,只不过这一日日夜颠倒,醒时头顶星野浩瀚,要入梦了,反而是红日初升。
又似和仙人同游了片刻,回到人间已经地覆天翻。
黄粱一梦,总是要醒的。
古人说以生为寄,以死为归。温沉月走的这一辈子,不长也不精彩,不过风景是赏遍了,梦是做尽了,只有一点。
她垂下眼睛,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背。
手是凉的。
温沉月想。

可小孩儿的眼泪怎么还是热的呢。
     
    
     
   
       
    
     
   
     
     
   
谢尔丽,圈内女神,童星出道,那时候娱乐业方兴,还不成气候,她一个人居然就挑起了一个圈的大梁,从积极向上的宣传片演到内涵深刻的文艺片,以气质典雅为招牌,从九岁火到现如今二十六七,简直是传说中的玛丽苏典范。
叶归和谢尔丽难得搭一回戏,立刻拜倒在其石榴裙下,明明真实年纪比人家大了不少,非要屁颠屁颠跟着喊尔丽女神,像个小跟班。
今天基本都是特效戏,摄制组早早开始往人身上装动作捕捉,一边招呼着不知场景,谢尔丽手熟,自己动手,不过十分钟就把身上的都安装好了,半靠着墙等对手戏的叶归弄完。
那边叶归探出头,顶着一张贴满捕捉器的脸冲她招呼。
“女神,开始了。”
谢尔丽应了一声,随手将手机置在窗台上。她未关的页面仍在播放,独属于温沉月的,略显冷淡,但在实质上非常柔和的声音从扬声器里清晰地传出来。
那是个古早的,三十多年前的访谈节目。
“事实上,我认为它是——超凡的。是的,绝无仅有,我曾经最爱的文艺片是《破晓之前》,现在是《爱语》。”
“我们总要面对一些东西,在它们面前,一切都要让位,为了更长远的利益,为了延续,为了生命,牺牲在所难免,我们不能逃避,没有人给予我们这样的权利。”
“只是在它左手旁,在它的耳侧,在它左边的胸腔里,总会有一种东西,这个存在人尽皆知。”
“有句诗说,爱似风中茉莉,一触即离。我不认为。”
“爱有很多种形式。”

“爱是流于表面,爱是秘而不宣,爱是呼喊,爱是叹息。爱是克制,爱也是纵情,爱是欲望,爱也是理智。但这些都是一种表现形式。就像如果有一个人,她爱我如眼,如果我是她写的最好看的几个字,是她午夜梦回的那个名字,是无边的月光,是盛开的水莲,是她生命中少有的一段灿烂的时刻——”
“不谈这个,回到之前的话题。”
“爱是什么?”
画面中的女人脸上出现了一个短暂的笑弧。
“爱其实是一种温度,一个器官。”
人尽皆知是什么?
爱是人尽皆知。
爱是什么?
爱是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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