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都

蜜蜂与玫瑰

比阿特丽斯其实不是很清楚为什么一到晚上头顶就会出现这么多闪亮亮的东西,正如她不懂爸爸为什么今晚要带她一起躺在这个方形的土坑里。潮湿的土壤弄脏了爸爸傍晚时才帮她换上的最喜欢的裙子,它天鹅绒的红边被弄的脏污一团。
比阿特丽斯可不是那种不爱惜干净的乡下孩子,她就连用炭笔画画时都要细细地围上围裙。
爸爸的眼睛似乎又比昨天红了一点。他的眼睛从一个月前就开始向内凹陷,现在他的样子就好像图画书上的骷髅,声音也不像原来一样好听。不过没关系啦——比阿特丽斯自己也是这样。
爸爸说,这是她长大必须要经过的阶段,等熬过这段时间,她会变得更漂亮,更有活力,也不会像以前一样常常生病:虽然比阿特丽斯不清楚,为什么爸爸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也许他有什么不愿意教给比阿特丽斯的魔法呢?谁也说不准。她小时候梦想自己是塔楼上的莴苣公主,现在却只想等着下个春天到来。爸爸许诺说,等天气再暖和一点就去猎几只小鹿。
父女俩躺在土坑里看着天空。比阿特丽斯细瘦的手指紧紧地攥着父亲胸针上垂下的两根飘带。
在她的小脑袋里,各种色彩缤纷的奇异念头转来转去,这几个月和爸爸一起经历的赏心乐事排着队从她前面跳过去,好像一排小兔子那样。她举起飘带,看着它以某种奇异的轨迹在凉爽夜风里翻转飞卷,直至飘向一颗明亮的黄星旁边。
“碧翠丝。”
父亲说,用一只手拽回了自己的飘带。
“你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父亲最近天天都要吐痰。他的珐琅痰盂一天要清理三次,说话时也总是含含糊糊的。
比阿特丽斯孩子气地皱起了眉头。
“比阿——特丽斯。”她拖长了声音,强调一样地点着父亲的手臂,“只有那种,嗯,异邦人才读碧翠丝,那个A一定要发声!这一点也不‘优雅’。”
听一个下个月才满十岁的孩子,用小大人般的口气大谈发音的优雅,实在有些好笑。但做父亲的那个只是静静地听了,甚至还点点头,煞有介事地抓住那只瘦骨嶙峋的小手吻了吻。
“猜一猜是什么意思?”
他很有耐心地再一次问。
比阿特丽斯偏过了头,着迷地看着那颗金黄的大星。
“唔……是‘蜜蜂和玫瑰’①吗?”
父亲好脾气地笑着摇了摇头。
“BEATRICE——那——Beauty?”
“不。”
比阿特丽斯的耐心立刻耗尽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抬高了声音说,同时感到有些恼火,“随便吧,它爱是什么就是什么。”
父亲只是微笑。
他的脸太近了,在稀落的月光下也许更远些也不会看得清。比阿特丽斯抬起手摸着他长出来的胡茬,叹了口气。
“爸爸。”
做父亲的看着他小小的女儿。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
“快了。等到春天,一猎到小鹿我们就回去。马上回去。”

“可是我有一点点难受,好几点点——”
“马上就回去了。”
“为什么阿尔弗不用这样长大?奥列娃呢?”
“他们也许已经经历了,也许不需要,也许快要。谁知道呢?”
“我不喜欢这样。”
她用力咳嗽了一声,猩红色的血液混着黏痰从嘴角漏了出来。比阿特丽斯拿出一条小小的手绢擦了擦嘴,又小心地把它收了起来。

秋天晚上的风多么的凉快,多么的好呀。月桂树上挤满了金黄的花,比阿特丽斯现在看不到,但她能闻到那股让人快活的味道。她眨了眨眼,仔细地看着穹顶那颗金色的星星。
几个月前她对着书查到,那是木星。把图画书上有尖刺的金黄色图案和头顶上的小小光团对应起来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比阿特丽斯很自豪她做到了。她伸出手,紧闭着另一只眼睛,试图攥住那颗星星。但她的手太无力了,握拳这样简单的动作都让她抖了抖,于是那颗小星星只好时而被她攥在手里,时而从指缝里漏了出去。
玩着,玩着,小女孩的眼皮突然重了起来。她好像有点喘不上气,又好像没有,身体一下子轻飘飘,一下子又变得很沉很沉,好像被他们留在家里的小马和小狗们都追了过来,通通亲昵地压在她身上。
比阿特丽斯晕乎乎地笑出了声。
“爸爸!——爸爸!”
她的头太晕了,以为自己很响地喊着,其实却好像一只小老鼠一样。父亲撑起了半个身子,那双凹陷的眼睛深陷在阴影里看着她。
“我要睡了。”
她动着嘴唇,把头偏向了父亲的那一侧。
“好冷……好热。好暖活呀。

爸爸,晚安,明天见。”

做父亲的突然哭了起来。

他搂住了心爱的小女儿的头,好像这样就能从瘟疫和死神的手底下把她藏起来似的。然而混水一样的眼泪还是一股脑地从他的眼睛里涌出,落在比阿特丽斯光泽暗淡的头发上。

“明天见。碧翠丝。”

“明天见。”

他抖着手,将第一捧土掬起来,洒在为自己和比阿特丽斯掘出的小小坟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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