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都

双亲家庭

言胜春在言一鹤处批了文件,风尘仆仆地回来,一身凉意。他怕扰了小姑娘,决定先进卧室洗个澡。


客厅卧室都无人,褚云亭大约是走了。言胜春摩挲了一下手指,想着两人间的关系要想改善,大约还有的磨,只得叹了口气,拧开热水器。近两年热水器基本都搭载了智能,言胜春却不大喜欢,小满之前就给言友嘉换过新的,自己还是火灵石供热的款。


花洒持续不断地洒出一片水花,落在浴缸的水面上。言胜春闭目,只靠感知去“看”溅起的水花。这是他思考和放空时的习惯,至于具体什么时候养成的,倒也说不清了,不过热水的的确确是种能让人放松的东西,温热的一片蒸汽里,什么都想的多一点。


言一鹤的提醒还在耳畔。


现世人大多把现处的位面叫修真科技位面,略略一听,还以为是有许多位面,实际上真有与否还是个迷。


言友嘉六十年前死去时,修士还都住在山间窟里,少数定居瀚海黄沙中,也通通过得岁月不知年。如果真有个真实世界,大约不是这样,就是无人修真,人人皆凡人的世界。


言胜春花了六十年让修士与外界接轨,引了这好些东西进来,又有言一鹤带着整个研究所将设施一改再改,褚云亭掌控了半个魔道,暗地里同样配合他来,多方互助也制衡,才有了如今的日子。先是器物,再是思想,一切都向着好的方面去。


如果说一切是假,真的又哪有这里好呢?


言胜春放去开始变冷的水,一边靠真气蒸干全身,一边拿着毛巾擦干发尾的水迹。他到了至今仍然是蓄长发的,不是古板,只是习惯。


男性穿过短短一段走廊,站在言友嘉卧室门口。小女儿不知为何今晚竟忘了关门,就算今夜心神疲乱,没有用神识探查,只一眼,他也发现褚云亭今晚睡在言友嘉床上。只是大概是顾及男女毕竟有别,褚云亭不仅是和衣而卧,而且身上也只搭了条毯子。言友嘉和褚云亭的姿势连起来看颇为好笑,两人各自蜷缩在床的一边,言友嘉抱着新买的毛绒玩具睡的正香,一只脚伸在外面。


褚云亭的双腿倒是都收在毯子里,却伸了一只手。


言胜春摇摇头,身为资深父亲,他还没想到该想什么,身体已经下意识地给前妻施了个保温法术,伸手抓了言友嘉的脚腕塞回被子里,又绕过半个床去看褚云亭。


他看了那只冷白的手一分钟,伸出自己的手,搭上了褚云亭的手腕。


夜里温度不高,入秋后甚至有些冷。没了绒被的包裹,言胜春好像抓住了一团春雪,春雪又在他手里化成一捧融融的水,顺着手上的脉搏流入心里那个敞开的口子。填满它,又不遮掩它。


言胜春抬起自己的手,好像看着什么罕见的东西。他用力握了握,松开时,觉得长久空茫的一小片莫名地突然揣进了点什么。


是微茫而伟大的一点光亮,于是光从门射进来,从前窗透进来,从缝隙挤进来,一瞬间,那历久弥新的形与影,那他连梦里都已经罕少出现的边边角角,突然堵住了他的眼睛,堵住了他的耳朵,把褚云亭这三个字喧豗地一股脑塞进他的脑子里。


他的思绪纷乱,两人的隔阂,乃至他的痛,一切都还是在的。


痛合着这名字,这手,一共化成了一滩苦水。


可这苦水里,却也开花了。


     


白见月背对着门换下深衣,里面不是传统的中衣,是很紧身的运动背心,瘦得惊人的躯体背后,两片肩胛骨如欲飞的蝴蝶。年轻的女性随手拿过衬衫慢条斯理地穿上,接着是长裤,白色外罩。


门被反手打开,言一鹤背对着她走进来,慢慢地倒着进了屏风后。明亮的白炽灯光下,屏风上倒映的是一个解下外罩,换成常服的影子。


“早上好。”


言一鹤漫不经心地说。


白见月正咬着皮筋,扎起利落的高马尾,闻言取下皮筋,套在手腕上,问:“你做到哪儿了?”


“钢球能在两个密闭空间里穿梭,但每经过一次穿梭就会减少一点。”言一鹤回答,“时间方面我没什么好想法,你呢?”


女性简略地回答:“没有。”


“要你何用?”


“给你们家人擦屁股。”


言一鹤翻了个非常不雅的白眼。


“我替言胜春谢谢你。”


“不谢。”


一阵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过了一会儿,言一鹤才发了声,是惯常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真死了?”


白见月拿着眼线细细地自眼角扫至眼尾:“岁之迢?”


“嗯。”


“真死了。”


言一鹤又不说话了。他在屏风后穿好衣服,走过来时,白见月已经高光加完,开始打腮红。寡淡的肌肤上,一道红正扩了些生气开来,另一边的脸却还没有颜色,与彩艳朱明的眼影相映,更像瓷器而非真人。


“我早与你说,你如果还喜欢他,应该早些见他。”


女性说,声音也冷得如玉击。和只差四岁,显得又傻又娇的的言友嘉比起来,她实在是成熟得过了头了。


言一鹤瞥她一眼,突然笑了笑,摘下手腕上的白环,扔在桌子上。


“终于死了,谢天谢地。对了——院长我不做了,你自己玩吧。”


他转过去,不像是对着白见月说,更像对着他自己。


“他不会是死了。那老头坏的很,他一定是猜到我没死,想引我出来,他知道我不干好事,我要去寻他。”


白见月的手停在半空中,她的视线扫到言一鹤脸上,又收回来,看着桌上的几支口红,似乎在犹豫选哪一支。


“岁之迢真死了。”


良久,她慢慢地说。


言一鹤猛地转过来,恶狠狠地拍在她桌子上。几支口红弹起来又落回去,白见月脸上仍是一派佛一样的静寂。


“我不信。”


“死了就是死了,你信不信和我有什么关系?”


言一鹤咬着牙看她。


“没关系。”


白见月自己回答了自己的话,把桌上的东西全数推到一边,似乎口红也不想涂了,转身就要走。言一鹤在桌前对着空气发了几秒狠,突然坐在椅子上,慢慢地把手环又带了回去。他小孩子一样,手压在膝盖上,撑着自己叹了口气。


女性转过头,问:“不走了?”


“不走了。”


言一鹤心灰意懒地靠在座位上。他那点本来的少年神色似乎几秒之间散落得干干净净,剩下六十多年束缚生涯给他留下的迟暮气态还留在身上,徒有身形还是年轻人,瘦削单薄,有些可怜。


“我本来就是太白山上一死人,还能去哪里?”


白见月嗤笑一声,坐回椅子上。过了一会儿,听言一鹤说:“如果你我的设想是真的,你觉得你在外面是什么样的人?”


副院长顿了顿。


“不知道。”她回答。


“我觉得我是个魔头,杀了很多人的那种……我做梦都梦到自己杀人,像个变态一样。如果我逮住他的朋友,杀前我还要揪着他们的领子让他们讲他是什么样的人。”


言一鹤闭着眼睛,似乎是在回忆。


“他们提起他,常是挽留,自责,常是缅怀……我不一样,我是疯了,我不让自己记得他,却要让别人记得他,这样我活着,有人记得他,我死了,他的样子也长长久久……”


“我醒来发现,如果真做了那样的人,就真是疯子了。我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了,见月。”


白见月一脸无话可说地看着他。


言一鹤脸色难看地笑了一下,他抄起水瓶喝了一口,转到屏风后,拿起外罩披在身上,摇摇晃晃地径自往外走出去了。


走廊里隐隐传来湖州话唱的,完全不在调上的歌声。


“西风吹老洞庭波啊——一夜湘君,白发多。”


“醉后不知天在水,啊——”


“满船清梦嘞——压星河。”


“醉后不知天在水,”


“满船清梦压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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