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都

双亲家庭

大暑时师傅终于舍得放了假。言胜春一百个不放心,开车来接言友嘉回家,奈何舟车限号,他的车出不了门。

言友嘉跟他视频时听见言一鹤快活地提议来接自己,被言胜春一句外地牌号只有周末能进堵了回去,噎的直有瞪眼的份。言友嘉跟着笑了两声,被言胜春不咸不淡地瞥了一眼,顿时讪讪地收了声,讨好地冲爹笑笑。

到七点半放学,来的却还是言一鹤了。他心事重重地拉开车门,装模作样说“请”,言友嘉有点失落地上了车,立刻躺在后座里,蜷着腿翻起手机。新闻头条和首页都被一片黑白占据,十个同学里有九个转了那条消息。照片里的人选的是中年时研究的照片,蹙着眉,风度比言友嘉见到的那个老人更胜。

她就想,主设计师梦里口里logo里的那个学生,到底是谁呢?

让他用余生造了个造梦法宝,不登仙,不入仕,到死前终于一了心愿。

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

言一鹤的手指在黑胶上摸了摸。

“别想了。”

像看出言友嘉的想法,他冷不丁说。

“我就是歧泽。vst的主设计师是我老师。”

恰好是红灯,他就顺势停了车,松开一只手摸了摸下巴。

“老古板是个挺有意思的人。那会他才二十多岁吧,叫人喜欢叫字,不知道什么毛病。”

言友嘉听见他低声骂沙雕。

“他画画好看。”

言友嘉嗯了一声。

“人也好看。手指特别好看……总之特别好看。”

言友嘉点头。

红灯过了,他缓缓发动车子。鲜红和亮黄的灯光里,言一鹤的絮絮叨叨不断传入言友嘉耳朵里。

“嗯,是个有意思的人。比较博学,当我们老师也不是只教书。我那时候和你一样不喜欢读书,读书,读个屁,修仙,修个鬼,我活五十年心满意足。我觉得他有意思,就总找他探讨vst的雏形,后来遗传病,活不下去,去找医生。”

言友嘉有点很喜欢言一鹤的,就是他从不把她当小朋友。

“他以为你死了?”

她问。

“对。”

言一鹤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他那么傻当然会被骗啦!他傻的要死,一辈子都在搞vst,那玩意儿我早就不用了,他花了那么长时间才做出来,不过后来他老了,他太忙了,一辈子都没踏入仙门,所以老的快死的快,我还以为他老不死呢——”

他说着说着突然停了,回头看向言友嘉。言友嘉歪着头看他,正觉得他今天的话反常的多,就看见他脸上无所谓还带着点皮劲儿的表情突然一度一度消了下去。

“我不可能再去找他了,我快死的时候天天都想见他,在舱里泡着的时候我在玻璃界面上写他的名字,神志不清的时候就念岁永和让自己清醒清醒。他活着的时候我再也没见过他,死了也没有。”

他冷不丁说。

“我可真是个胆小鬼啊。”

言友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继续看着他。言一鹤说着说着,突然像个小男孩一样抽了抽鼻子,他有些神经质地抬起手摸摸眼睛,袖边就沾上一小片濡湿的水迹。

“他的自传我都快背熟了,好好的师生情说的像死给佬。说什么‘自歧泽之事已有二十年。我二十年来……又如何自处。忽忆六年四月,尝与岐泽相与······暮春登台,风乎舞雩,黄粱玉枕,醒来之后,梦仍是梦。然心已无忧怖。今岁红日既出,独登太白,余忆昔往日相处种种,慨然四顾,’”

言一鹤眨了眨眼,好想要把那点过于孩子气的眼泪眨回去。

“方觉红叶满山。”

“你说这是不是眼瞎。狗屁红叶满山,舞雩台周围都是万树长青,哪儿来的红叶满山。”

言一鹤耸肩笑笑。

“赌一根黄瓜,他就是喜欢我。我也喜欢他。可我们都没说,那时间太短了。说不得。”

他伸手关上了播报主设计师死讯的广播,只说:“得嘞,也别听了,快点回家。你老爹做了藕盒,正等你回去食。”

言友嘉看他表情管理重新复位,脸上只剩下一星半点的不爽,那卧蚕上面却还是红的。她有话也可不再说了,在后座里换了个姿势,只当什么都没听见,做了个大梦一场。


言胜春坐在他最常坐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他最常看的那本书,看着褚云亭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来,解了围裙,朝他这里走过来。言友嘉在他身后的走廊里光着脚冲向厕所,于是他回头看一眼,瞥见言友嘉靠墙的那只手里攥着个粉红小袋,只好没那么自在的转过头,轻咳一声,说:“厕所里有拖鞋。”

言胜春没说完,就听见有人从喉咙里咕哝出笑来。他又把视线挪回来,看见的褚云亭还是板着一张脸,一副莫挨老子的样子。

言胜春轻飘飘扫他一下,垂下眼睛正备再读书,突然觉出不对,——褚云亭的脸跟着他下移的视线挪了下来,——才发现另一个在场者已经重心压低,蹲下来,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的膝盖。

那点微末的影像即又弥弥地飘回来了,好像褚云亭那层柔化五官的伪装忽然又回到了他脸上,冷白成了瓷白,更平更圆的眼角也是这样扬了一点,他的伴侣,他的爱人,这样走过来,亲吻他的膝盖。那个不带任何其他意味的吻向上挪移,随后变成一场色彩奇丽的梦境。轻云成雨,朝飞暮卷,从夜色将至到破晓之前。

然而褚云亭只是蹲在那里,伸手把另一只落在地上的毛绒拖鞋给他套上。米色的兽绒并不很保暖,言胜春和他闺女的脚热一脉相承,老的没有小的热,却更爱光脚。

褚云亭一向头疼这个。

言胜春低头看他,褚云亭平平静静地抬头回应他的视线,好像并不觉得给分居多年的前伴侣穿拖鞋是什么奇怪的事。只是他和言胜春对视了几秒,忽然站起身,避开侧面的小几,落座在对着言胜春的另一张椅子里。

言胜春看着那突然出现的椅子,想到他每次总能把从储物袋里掏东西做的像身处有求必应屋,又觉得有些好笑了。他用眼睛细细地临摹了一遍褚云亭的五官,如他们每次见面时一样,忽听见褚云亭低声说了句什么。

“嗯?”

“我不及你。”

褚云亭重说了一遍,看着墙上的那几张和言友嘉少得可怜的奖状并排的表彰书,说不清是什么表情,只自嘲一样笑了笑,朝他解释道:“褚云亭痛失所爱,只想杀尽天下伪正道;言胜春痛失所爱,改的是人间日月,自此再无正魔之分。”

“我不及你。”

他说。

“褚云亭不如言胜春。”

言胜春的食指动了一下。

“可人终于是死过一次了。”

那言下之意指了言友嘉,还有更深的一层。

谁都好,死者就加了滤镜,万事皆好。留下生者站在绿河着一岸,总恨来不及,总恨无力挽回,总恨对方,总恨自己。

他从喉咙里叹出口气,表情里终于泻了一点痛出来。

两人静坐,互看着对方,一时无话,直到言友嘉从卫生间出来,轻咳了一声。于是言胜春的眼神从褚云亭的手指移开,褚云亭的眼神从言胜春的嘴唇上移开,两人看着言友嘉,直到那女孩耸耸肩,问:“不吃饭吗?”

言胜春撑着扶手站起来,理了理上衫的下摆。

“吃饭。”

他说。三人一同落座,拿起筷子。

修真界天劫预报过了点,电视刚好放到家庭伦理剧一栏,说不清是好笑还是讽刺。


“人生在世,只图快活。不快活的,来或是往,都没什么意思。不要像我,三十年了,方觉没有他,繁花似锦烈火烹油啊,这些都没什么意思。你要更看重他一点。合拍舒服的人,很难。哪怕只是一段时间。我这三十年男朋友也有,女朋友也有,处处只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不是性格太火,就是不够有深度,又或者太独。

说来说去,就是三个字,不像他。

死者就加了滤镜,万事皆好。

我常想他,大概是比寻常人更倒霉些,我永远不可能再说了,成年了以后,也不敢提喜欢他了。她留在十几岁,我再提喜欢他,那是恋童。你爱人听来人很好的,要多顾她一点。……言胜春,你要多顾他一点。”

岁之迢顿了顿,好像察觉出失言,又摸着茶杯有些歉意地点了点头。

“啊,抱歉,我说多了。”

言胜春没看他,几秒钟后,才听见一声似窒息又如哭腔的号。真是号,不是哭,也不是说话,就是从肺里挤出的一声鸟样的哀号,让人听了,只觉肝胆俱裂。

“苦啊。”

真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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