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都

双亲家庭

言胜春是在睡前被一个电话叫走的。


他匆匆赶到实验室,看见言一鹤吊儿郎当地倒在椅上,似笑非笑,盯着小玻璃方块目不转睛。


他随手将柠檬茶放在桌上,言一鹤不客气地拿起来喝了一口,脸马上皱了起来。他还算好些,一副苦相地把东西咽了下去,才问:“你怎么喜欢这种东西?”


“提神。”言胜春黑着脸道,“平时这个点早就睡下了。”


言一鹤乐了:“骗谁呢你,上个月还写计划批文件熬到一点,这个月就能洗心革面?”


他把钢笔抛了抛,拿在手里,用笔端去点那盒子。复杂的微型仪器遍布周围,中间连着的是一颗小小的大脑。


“缸中脑。”


他低头端详几乎一动不动的粉白色组织。


“怎么样?”


言胜春瞥了一眼。


“总不至于为了这个叫我。”


“当然。”


言一鹤一边回答,一边无甚形象地坐在了桌上,两只脚抬起来,踏在了椅子的玻璃靠板上,虽然没留下鞋印,却也很不雅观。言胜春微微蹙眉,想让他下来,又顾及言一鹤年岁已长,于是只叹了口气,问:“还有什么事?”


“小嘉还有半年又该固魂了。”他漫不经心地说,“我本来是找你来商量,是给她换副别的克隆身体,还是去找条灵脉来炼了温养。但是——”


言一鹤拖长声音,见言胜春不回话,无趣的啧了一声。


“但是吧,今天老岁头死了,我心情不大好,就开飞舆去镜湖路那片转了转。看到梅山的样子,觉得像把剑,我就想到你是个剑修,越想越不对,越想越不对。”


他脸上带着种奇怪的笑意,问:“哥,你好歹也是个剑修。你的剑呢?”


兄弟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开口。


“我记得你的剑丢在了白湖……”


“我的剑丢在了白湖……”


言胜春转头去看办公室里挂着的中域地图。大小山河,著名景点,福地洞天,尽数刻在玉板上,修士神识一扫就能遍览全貌。可是泱泱一个中域,哪里来的白湖?


言胜春的神色一变再变。言一鹤倒是还能笑得出来,他看了言胜春的脸半天,一边笑一边从桌上下来,走到言胜春身边去。


他什么也没挑明,只是意有所指地再次指指那个小玻璃罩,又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你有没有觉得……咱们的世界,有可能是虚构的?”


     

     

    

“我有时候觉得我的世界是虚构的。”


言友嘉自言自语道。


难得父亲不在家处理事务,她趁着那位疑似她娘的褚叔叔进她爹的卧室洗澡的档口,偷偷潜入了书房。言胜春很少让她看太过理论化的书,中域史实百家著作倒是有不少,修道方面的也有,不过教科书外,大多是深入浅出。她平时不太关心全是高深书籍的书架,也就很少来这里走。


现在看了才发现,她爹的涉猎面比她想的深的多。


这里的书,不仅有她爹专长的炼器和经管政理一类,还有许多书名奇奇怪怪,甚至没有名字的书。有名字的中生物工程占了大半,其余还有灵药灵草的产地一类,没有名字的书,语言高深晦涩,怕褚云亭出来,她并不敢看太多,但仅仅扫过的几本,就让她心神大动,触目惊心。


招魂,反魄,引鬼,驱邪,甚至还有逆转时间这样有违天理的东西……


言友嘉恍惚地放下书,鬼一样飘回小卧室,站在写字板前。


夫妻。


她画了个箭头,在箭头肩上写“丧子”。


然后分叉,上一行写“?娘”,后面跟着“性情有变,态度古怪。疑似魔道。”;下一行写“爹”,后面跟“正道魁首(超厉害),研究返魂和克隆人。”


两人用箭头汇集在一起,言友嘉写上自己的名字。


言友嘉,女,从小别人进去体检,她被带进小房间吃两分钟牛奶糖,不进医院,不吃药,生病全靠物理手段加小叔无证配药炼丹,加上学霸青梅白见月总说她魂魄不稳。


这傻`逼都能推出来。


她,言友嘉,显然死了一次又活了一次,十有八九是靠亲爹克隆加招魂复制回来的。夫妻离婚的主要原因,整部小说(如果的确有傻`逼会写这种傻`逼剧本)的重要剧情推动者。


言友嘉沉默地坐在新铺了绒毯的地板上,抱着自己的腿,感觉心里空了偌大一块,哭又哭不出来。


她想想梦或者说苏醒的回忆里父亲脸上的苦涩,又想想自己这个几乎是无忧无虑活了十几年的身体。转念联想到说不定还是个克隆的,于是想起哲学课上老师讲起的忒修斯之船。


一个人如果只有灵魂是原装货,那到底这个人还是不是他自己?如果不是,那又是谁?


“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有个声音问。没有多少温情,但也绝不冷淡,言友嘉几乎能从语气里听出一丝关切。褚云亭把她拉起来时,小姑娘腿软得差点扑进他怀里。


男性眉头一皱,放低了身子仔细看她的脸。


“怎么哭了?”


他问。


言友嘉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拽住了年轻男性的袖子。这动作本来是很不好看也没有仪态的,但她本就生的小,身体年龄也不过十四岁,脸上稚气未脱,全是张皇无措的可怜。


十几年没见亲闺女的褚云亭立刻心软了。见她抿着嘴唇不回话,扶她坐到床上,只踌躇了一瞬,也不管什么藏着身份父女不熟之类的顾虑,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大白兔,剥开了放进她手里。言友嘉木木地把糖塞进嘴里,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


褚云亭的心抖了抖,只觉得胸闷无比,他伸手去摸女儿的手,一片冰凉,皱着眉拉开浅蓝格子的绒被,将言友嘉严严实实地裹在里面,只露一张发白的小脸出来。


他叹了口气,一时间想不到什么事,也无计安慰她,就准备起身去拿温水过来。他身还没离床,将将抬起头,就看见了黑板上言友嘉画的推理图。


他的手指颤了颤,听着言友嘉小声吸鼻子的声音,说:“你知道了,嘉嘉。”


你终于知道了。


褚云亭回头看她,父女对视,做父亲的闭了闭眼,不准备等她回复,只和衣躺在床边,如小时候照看她时一样,摸了摸小孩的额头,手顺势下滑,盖住了她的眼睛。


“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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