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都

飞鸟


LC岛临近春节,我起初倒是打算在生区的老宅或者萨尔在公园的寓所里耗完这个难得的假期,但手头没事,又不像其他人,没什么需要拜访的亲戚,于是趁这段空窗时,我又去探访了一次林昭平。

说来惭愧,上次见她还是两年前的事,也没什么私人间的交往,拿了关于脑衰特效药的资料就走了,现在包括岁之迢和我在内的成千上万人都在因此受益,林昭平这个人,如果不是她亲自来信,我却还以为她和白见月一样已经亡故了。

这条信息是不久前发送的,时间不是特定的某一段,大概是她清醒时勉强发出的,甚至还有错别字。林昭平给我了特定的时间和地点,我到她附近时查了一下,那个位置不是上次探访她时呆的疗养院,是一处小别墅——当然,说是小,其实比老宅还要大不少,有自带的很大的花园,三层高度,仿苏式风格,外部装潢典雅,临着别墅区内精巧的湖心亭,显得很合宜。

江筠来在耳机里说:“有钱就是好。”

我长长地嗤了一声,不置可否,下了车。

林昭平比我想的还要糟糕。

这让我羞愧。

上次见她时,她尚且正常。我当时也是傻逼一个,不懂事儿,看着她状况尚佳,就随口说了一句“看你的样子,阿兹海默也没那么可怕”。林昭平倒是脾气好,只解释道,那是因为我还没见过她发病的样子。

我记得她最糟糕的样子,也就是临走前,林昭平在睡梦中流出的涎水,是我擦的。我没当回事,甚至还装逼地说了句向时间之神遥遥举杯。现在想来大概是中二病发作,实在不忍直视。

这次的林昭平,却远没有那么好了。

首次接到她的委托时,她尚且是个妇人,去了一趟二十年代,读了那么多录像带,见了她年轻时的样子,又到老年期取了资料,也算见证了她的大半生,可她这大半生哪一段时间也都没有我眼前所见的这样糟糕。她的皮肉完全松弛了,软塌塌地卧在瘦削的骨头上,眼神浑浊得让我不敢对视,身上倒还干净,只是止不住地往下流口水。偶尔转过头茫然四顾,一时间像个孩子,一时间又像个疯子,我坐在那里看了她一会,只觉得鼻子酸。

老了就会这样吗?

因脑衰而死的杜兰亭,因为有科技和药物的支撑,尚且清醒,同样是老迈而罹患不治之症而死的弗丽嘉,平静而善于忍耐,你甚至察觉不出她的苦痛。

见到了很多死法,原来哪一种都没有“老死”更不体面。

我忽然有点庆幸我不会这样,也庆幸那些人死去时未曾或也不将会是这样。

林昭平的头转了过来,发黄的眼珠直直地望着我。我扭过头去不敢看她,顿了半晌,绕到她身后,替她梳开脑后一小团纠结在一起的头发。林昭平年轻时乌黑柔软又带着点小卷的长发已经被剪得很短,稀疏得不像样了,我拿着梳子仔细理顺时,林昭平动了动脑袋,努力别着眼球看向我。我愣了一下,听见她皱成一团的嘴唇蠕动着,说:

“mama。”

我猜不管我刚刚有什么表情,都已经冻在了脸上,而她像个婴儿一样痴傻地笑了起来。

真是滑稽。

我想。

我不敢在这里再呆一秒,逃也似地离开了卧房。

二零三九年的除夕是在一月三十日,二零一八的倒是挺清奇,将将在情人节的第二天。

我本想等林昭平醒来,听听她到底叫我来想干什么,结果到年前都没有恢复意志。幸而林昭平早就留下手迹允许我查看和使用她房内的任何东西,我才没显得那么无聊。

——不得不说,林昭平的世界里手机比我们那个时间线上先进多了,死亡救援这游戏真他娘的好玩。我感到自己有向网瘾少年发展的倾向,虽然我早就是网瘾也早就不是少年了。

情人节这天一大早,林昭平就被送去医院检查了。我随她一同去——反正也没事儿干,——结果是一路上不知道撞见了多少对死情侣。

江筠来顺着老子的摄像头看现场直播,笑得吊儿郎当,丝毫没有被虐的觉悟,听见我哼了一声,问:“怎么了?”

“烧烧烧。”

我撇嘴。

江筠来平心静气地邀请我暂时放下林昭平和他好好过个情人节,我则没好气地回答并不想和死人过情人节。江筠来闻言眉头抽了一下,开始试图从各个角度分析他和死人的差距,一时间车里十分热闹。好在林昭平的孙女和她一样宽和,并未计较我这个外人的不敬,只在我自我介绍是她祖母的朋友时,多少有些疑惑。

我忍不住略有些得意地摸了摸脸。

“看来老子还是挺年轻的。”

江筠来呸了一声,模仿萨尔斯莱曼的恶声恶气:“死小鬼。”

“老不休。”我翻白眼。

林昭平她孙女乖巧地笑了笑,看向我,似乎有点接话头的意思:“冒昧地问一下,您今年……”

我和江筠来同时果断地回答:“还小。”

“……多大?”

江筠来:“她七十一”

我:“放你娘的屁,老子十八。”

看上去也只有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尴尬地微笑:“您真是保养得宜。”

坐在我左边的老人突然转过头,动了动眼珠子。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多大呢?”

一个衰弱但快活的声音传过来。

我瞟了一眼小姑娘,看见林昭平露出一个皱巴巴的坏笑,于是立即从善如流地问:“你多大了?”

林昭平用甜腻腻的声音(真难为她一把年纪)回答:“六岁了!”

我眼睁睁看着副驾驶位置上的小姑娘面不改色地带上了耳塞,伴随着江筠来歇斯底里到几乎要把播放器震坏的笑声。

“回去吧,”我听见林昭平吩咐司机,“检查明天再说。”

司机不安地看了一眼小姑娘,见她点头,于是折返,开向来时的方向。

林昭平没话找话:“好久不见。”

我正准备应一声叙叙旧,却听见她念了个熟悉的名字,这名不是我的,同样只是两个字,却有种奇异的能在舌尖上辗转的美感。

“莱因。”

我和话筒里的江筠来动作都顿了一下。

江筠来问:“她说什么?”

我一瞬间想到了很多种可能,都很靠谱,只是不知道哪一种是真的,茫然中只听见林昭平的声音说:

“我回来了,回到你身边了,莱因。”

我还愣在那里,江筠来反应的很快,他迅速远程开启了放大,喊了一句:“秦太真。”

在我愕然的注视下,我们中间的那个空座上有一片水波荡漾开来,在扭曲的光线中,一个人影——不,一张卡片冒了出来。卡片弹了弹,迅速回复成人形,把后座挤得满满当当。

是秦太真,带着臂环,他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冲我颔首,然后对着林昭平轻声说:“昭平。”

“你回来了。”

他握住老人的手。

“回到我身边了。”

林昭平没有回复。

她的记忆还出了点问题。

一切停留在她少女时代,没有结婚生子嫁人也没有被消除记忆更没有遇见莱茵的时代。这时代里没有女性压迫,没有天才战舰设计师的名头,只有林昭平,普通少女林昭平。在她说过那一句莱茵之后,她就彻底忘了这个名字。

她孙女叫我们帮助林昭平几天,一切资源管够。然后她逃走了,再也没有露面。秦太真不知道是来干什么的。他似乎完全把自己带入了护工这个角色,每天假扮林昭平朋友假扮的不亦乐乎,在早上解释一遍自己的身份,替她做各种事。林昭平本人,潜意识有意无意地避开了镜子,忽略自己老迈的身体,嘶哑的声音,完全活的像个少女。

她穿着雪纺衫从楼梯上走了下来,驼着背,扶着楼梯的手颤颤巍巍,秦太真毫无异状地冲她招呼,问:“要去花园里看看吗?”

他的声音非常稳重,林昭平回头,看着他,从皱纹里挤出一个微笑,点点头。

秦太真的表情温柔了一点:“你的病刚好,不能扔掉拐杖。嗓子也是,要每天吃药。”

林昭平小孩儿一样点点头,犹豫了一会儿,又道:“可是我还是想不起来——我们之前认识吗?”

“认识。”他说,“我是莱茵,你最好的朋友。你又忘了?”

“只是想再确认一下。”

她露出了思索的表情。

“是谁呢——嗯,好耳熟的名字。”

林昭平宅子的后花园挺大,足够野餐。秦太真带她去的是一棵桂树下。那树枝叶丰茂,树冠庞大。我盯着它看了半天,模模糊糊想起这玩意儿似乎是曾经莱茵和林昭平野餐的一棵——枝干的走向非常奇怪,也算是好记。

林昭平的脖颈上被系上了一条餐巾。她不太能跪坐,于是又被安排在轮椅上。秦太真像没看见一样选择性忽视了它们,专注于为林昭平梳理结成一团的头发。老人眯着眼睛,表情里呆滞的成分少了那么点。过了一会,她居然开始小声哼唱一首调子软绵绵的歌。

秦太真耐心得坐在她面前,问:“能大声点唱吗?”

林昭平不搭理他,上身在轮椅上不安地转了转,焦躁地嘟囔着:“纸,给我纸。”

有人把卫生纸递到她手边,被林昭平抬手打掉。接着她尚且清醒时常用的设计本和绘图本拿了过来,林昭平哆哆嗦嗦地握着笔,一根线也没划出来,几秒后,她扔下笔,抱住头尖叫起来。

我和秦太真相顾无言落下的本子摊开在某一页,一张极精妙的概念图,只完成了一半。林昭平的病没那么重时,大概正在计划设计一个新产品。

只是病魔来得太快了。

秦太真盯着那张图看了两秒,表情晦暗。随后他突然转头,一拳捶在树上。他如此用力,以至于手被粗糙的树皮磨破了,用那只手捂住眼睛时,一滴血顺着指缝流下来。林昭平又开始重复那个调子,太含糊了,很是催眠。

桂木在风中摆动。我看着这古怪的一幕,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我就在这种古怪的气氛里熬了一个半月。

前半个月,我一直以为秦太真和林昭平的关系是这样的:秦太真→林昭平→莱茵。

后半个月,大发善心的江筠来告诉我:秦太真←莱茵。

他的原话是:“秦太真和莱茵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

我信了。

然后每天看着秦太真和林昭平虐恋情深。

诺亚居然没出来砍死他们中的一个。

奇了怪。

林昭平基本恢复神智是四月的事了。清明快到了的时候,她渐渐开始恢复了正常,不再做出少女和小孩才会做的行为。不久后,她要回了自己的本子,开始利用一切清醒时间设计。

主体的图纸在她手里以一种可怕的速度日臻完善。虽然合适的发动机还没有找到,但燃料已经确定下来。他们这个世界里,没有人能像林昭平一样包揽几乎百分之六十的工作,但她做到了,尽管她已是花甲之年。

林昭平把我叫到书房是清明节的前一天。彼时江筠来正在给我直播做青团,馋的我有点小饿,听说林昭平叫,我当然迫不及待地逃离了报社现场。

林昭平坐在一把椅子上,伏案写作。

良久,她问:“为什么我要叫你来呢?”

我问:“你记得我吗?”

“陈烙。”老人头也不回地说,“我曾向你泄露了一些资料,为了换取你的帮助……你到底帮了我什么?”

我笑笑,把自己扔进椅子里,没有搭话,她就又自言自语道:“莱茵……莱茵是谁?”

“我也没见过。”我试图转移话题,“你一直在做设计吗?”

“是。”老人叹了口气,“我不敢放下笔,我怕没时间了。”

她转过椅子,伸手去够一把卡尺。我站起来把那玩意递进她手里,林昭平短促地笑了笑。

“我的时间不多了。”

过了一会,她突然放下了笔,开始哼歌。

她意识不清的时候就喜欢哼这首歌,还只会哼两句,我都快被洗脑了。好在在我抗议之前,她又恢复了神智,开始伏案工作。

我看了看她用来捆住自己,以防在失去意识时乱跑而耽误时间的那条麻绳,一边走神,一边扫视着她的手迹。

很漂亮的字,比我的狗爬不知道高上多少个档次了,都说字如其人,这话真是没错。

林昭平问:“你能帮我个忙吗?”

我愣了一下:“什么忙?”

林昭平犹豫了一下,说:“唱唱……那两句。我唱的那两句。”

我心说你自己不是会唱吗,到底是怎么想不开非要找我这个五音不全的人折磨自己耳朵,但还是唱了。

轻触我的发肤,予我更热烈的吻。再近些,再近一些,拜托请不要分离。

真是软绵绵的歌。

林昭平重复了几次那歌,露出迷惘的表情。

“这不是我的风格。”

我耸肩。

秦太真碰巧敲了敲门。

林昭平温和地说:“进来。”

青年拿着水走进来,放在书桌上一个他手肘不容易碰到的地方。老人还在似有似无地让旋律在舌尖磨蹭,秦太真听了两秒,像是没忍住,在她哼到“拜托请不要分离”时,跟着接了一句。

“像白鸟般飞过,那拥挤的人群。”

林昭平放下了笔,犹疑不定地接上他的下一句:“……空无一人的黎明来临了?”

秦太真匆忙地摇了摇头,又冲我略一颔首,走了。

就这么走了。

不得不独自面对狐疑的林昭平的我干笑了两声,就听见江筠来问:“说来林昭平和杜兰亭属性都一样吧——你怎么态度差别这么大。”

我借口尿遁逃到卫生间里,才翻了个白眼:“你那眼睛大概是路边摊送的。这俩人哪里像了?”

照顾到杜兰亭的感受,不好说他的性格简直比林昭平差了两个档次,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和人格光辉度远远不及曾经的林昭平——那时候的林昭平,几乎是光辉本身。

想想她为了保护自己的设计受过的那些苦难……

“其实我们这一代才是温室里的花朵吧。”

江筠来毫不留情地讽刺:“只有你们研究所的人是好吗。”

林昭平的设计完成,是在清明节之后。

期间她多次发病,几次甚至挣脱绳索,全世界的人半夜里爬起来找她,发现她躺在高速公路旁,飞驰的汽车掠过她身侧,几次几乎要碾压过她的手臂。

老人的表情茫然,惶恐,瑟缩,看不出昔日的一点风光。

是秦太真找到她的,也是秦太真抱她回来了。我在后面感到气氛有点不太对,忍不住扒开他袖子看了一眼。

诺亚好好地圈在他手臂上。

我抓着臂环问:“小孩儿,你到底想干什么?”

秦太真侧头看了一眼他怀里的老年人。这画面实在滑稽,人高马大皱着眉头一张言情男二脸的秦太真,怀里横抱着个形容枯槁老态龙钟的老太婆,但我笑不出来。

他叹了口气。

“我在改错。”

林昭平醒来后大病了一场。病重时仍在持续坐着画图,即使她的腰椎已经撑不住了。最后她不得不让我代笔完成最后的设计——就算我毫无功底。那图画得我自己看来都脸红,但林昭平轻松地笑笑,说没事,他们能看懂就可以了。

只是到底没有想起莱茵,他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人。

她提起这件事时,遗憾地说。

我瞥了一眼当时也在场的秦太真,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

林昭平又双叒叕一次发病了。

她又回到了少女时代,想起了她的莱茵。她一整天都无止境地在秦太真身旁,和他说话,看着他微笑。晚饭后,她甚至敲开了我的门,问:“那个……能借我一条裙子吗?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裙子全找不到了——”

我看了她一眼,笑着问:“能闭上眼睛吗?”

老人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我迅速翻开手机。

【指令:让林昭平回复二十岁的状态。】

指令无效。

【指令:林昭平年龄为二十岁。】

指令无效。

【指令:给二十岁的林昭平一条裙子。】

指令成功,但林昭平没有变化。

【指令:给我面前的林昭平一条合身的裙子。】

“可以睁眼了。”

我拍拍她的肩,笑道:“我房里没镜子,让智能终端投影一下?”

林昭平信任地点头,我打开终端给她看。

白色的跖耳曼经典款式。礼服衬衫式的领口打着皱褶,风格强烈的深蓝色下装。镜中的年轻女性长发松散地盘在脑后,在晚间的夕阳下几乎呈现出一种薄金,浅褐色的眼睛溢满了无尽的欢欣,无尽的爱意。

我问:“满意吗?”
屏幕外依旧是老人的老人微笑了。

“谢谢。”她说,“真的好漂亮。我稍后还给你。”

门在我面前合上,我看了一会,转身走向窗前。

窗外的草地上,秦太真撑起一条腿坐着。穿着长裙的老人走向他,秦太真站起,她抖了抖长裙,行了一礼。几乎没有质量的丝质裙摆从她手中落下,前进,后退,旋转,拎起裙摆,在又一次旋转中让它同某种典雅的花卉般旋开,灰白的长发在风中飞散,柔软如海浪,映着金辉。

还有那双写满了少女心事的眼睛。秦太真说了什么,她哼了一声,小姑娘一样扭过脸去。

秦太真在另一个故事里,第一次认识林昭平时,她也这样做过吗?

我勉勉强强从存储器角落翻出与林昭平的对话,那是五十岁的林昭平,精力还像年轻时一样旺盛,她谈起“莱茵”时,满心的温柔和喜悦,哪怕她口中的莱茵仅仅给了她一小段幸福时光,就在逃离象牙塔的途中化为灰烬。那时的她在我心里是完全的成功女性,硬得像块板砖。

秦太真受了引诱一般向她伸出手,于是年老的女士将布满皱纹的手放进她的掌心,施施然行礼,他们交谈着什么,我听不见,二楼太远了。我只能看见林昭平笑了,她干裂的双唇擦过秦太真已经生出胡茬的下巴,而当秦太真想伸手回抱她时,那个老人又回来了,林昭平恢复了正常,苏醒的意识让她用困惑的目光看着眼前的一幕。秦太真似乎向她解释了什么,老人相信了,他们擦肩而过,没有任何肢体上的碰触。

我看见林昭平边走边将散开的头发盘起,她碰了碰领口,表情里带着某种可以称之为茫然若失的感情。

larine。莱茵。

语言是种很有趣的东西,一般来说,同一个语系里同一个词也许会有相同的意思,天差地别的也有,但因为萨尔斯莱曼的遗书而衍生出新含义的,只有这一个。

那是他的一个实验。他的朋友,喜欢海鸥,他给他起了个毫无恶意的外号——larine man去掉像。像海鸥的男人去掉像,当然是海鸥的男人。他从事鸟类研究,直到黄昏期,他开始被迫“穿越”。没过多久他就疯了,又一次回来的时候,他崩溃地喊着larinelarine,跳楼了,后来也去了那个世界的萨尔斯莱曼才知道,那里的通用语,larine是另一个意思。谎言。

larine,莱茵。莱茵这个名字是谎言,叫莱茵的少年也是个谎言。

他陪伴林昭平度过了最难的那一段。十四岁就进了象牙塔的前一小段人生堪称玛丽苏的天才被嫉妒和爱慕者有预谋地实施了强暴,照片传的铺天盖地,不堪入目的词句在留言里处处可见,她本来可以让它过去,满怀恶意的窃窃私语却要将她淹没。然后出台了新规矩,所有的女性研究员都要服孕役,他们说成年的女人必须生育至少一个男孩。

林昭平是星舰设计师,每天寄到工作地址的却全是令人无法接受的信件,照片,快递。她不再能用手机,也回不了家。更糟糕的是,因为没有人愿意服从这项荒诞的规定,他们准备拿有很大社会影响力的林昭平开刀。

秦太真那时候是她的飞行员和助手。星舰的第一个试飞员,冒着巨大的风险。林昭平尚显青涩的成品第一次上天成功,“莱茵”在隔离舱呆了三天,出来的第一句话是“请和我交往”。

他们嘲笑他是接盘侠,但自此林昭平再也不畏惧流言,直到两年后一切风平浪静。

秦太真也就在那时候意外死亡。

那支本来预备在婚礼上进行的双人舞被林昭平改编成单人舞。她和自己结婚了,带着永不能说出口的情话,做了试管婴儿——不是和秦太真的,兼顾事业和子女,独自撑过那段同样艰难的时期。

直到将死之日,秦太真才因为无意中破译我的信息得知了消息。

“所以说,”

我用看人渣的眼神看着刚刚宣布自己要提前离开的秦太真。

“你甚至不愿意看着她死?”

秦太真的手攥了一秒,他麻木地说:“我不认为你能对我的感情生活评判太多。”

我简直要气笑了,揪着他的领子把这小混蛋拽下来。秦太真不适地动了动,皱着眉没有避开。

“听着,”我恶狠狠地威胁他,“你最好考虑清楚自己的感情,无论是对诺亚还是别的什么人,如果不是你的错,那很好,如果你是故意的,我就……”
好像也不能怎么样。

秦太真问:“为什么?”

我翻了个白眼,眼睛归位的时候,就看见秦太真好像是做了个笑的动作。

我摇了摇头。

“秦太真,诺亚和林昭平是我的朋友。”

“我也是。”他说,看上去好像更想说另一个词,但忍住了。

“所以我不能……”

秦太真摆了摆手,他启动了空间转换器。白色的辉光无声地将他包围,直到他怀中的那一大捧百合花落在地上,花非常新鲜,带着露水,夹有一张秦太真手写的便条。

“林昭平今天死。”便条上说,“对不起。”

我抱着花匆匆跑向林昭平的工作室,不出所料,那里空无一人。楼下一阵喧嚣,几个白大褂匆匆地冲入,拐进楼下的卧室。林昭平的孙女也在其间,她抬起头看着我,勉强笑了笑,笑得像哭一样。

秦太真就在门外。

林昭平痛苦地抓着床单,喘不上气的时候,秦太真就在门外。

她的心脏停跳了,医生开始做电击。

他就在门外。

林昭平恢复意识,说:“我的时候到了,都出去吧。”的时候,他在门外。

我像在看什么荒诞的戏剧,置身于局外。秦太真和我一样,哪怕这是他曾经拯救过的,爱了他一辈子的人。

我不知道他是不能还是不敢。

但是他没有。

林昭平让我过来,她要给我一个拥抱。可是我的手还没有碰到她瘦骨嶙峋的肩膀,她的意识就又一次击垮了。

记得莱茵的林昭平捂着胸口,痛苦地无意识地说,莱茵,你在哪儿,莱茵,我好难受。

不记得的林昭平的眼神老迈又浑浊,她尽力温和地劝我:陈烙,你先出去。

清醒复又昏迷。重复这个过程四个小时后,她回光返照。

“快走吧。”

老人笑到。

“看多了对你不好的,陈烙。去,记得把设计图带……”

她像失去水的鱼一样大口呼吸,似乎想要呼喊什么,眼睛里成千上万的碎片似乎要化为实质。

林昭平的全身剧烈地抽搐着,她松垂的胸脯弹动了许久,嘴一张一合。我茫然地四下望望,一尘不染的画板,窗台上的摆件,书架,录放设备,造型奇特的零件,什么都有,除了药。药早就收走了,林昭平死志已存。我焦虑症都要犯了,揪着旁边人的领子问:“林昭平他妈的到底在说什么?”

对方侧着头倾听了几十秒,为难地说:“好像是什么……什么鸟在湖上盘旋?”

“我怎么知道什么鬼鸟在湖上盘旋——傻鸟?”

“不对。”

“我当然知道不对!妈的我还莱茵在湖上盘旋呢……等等。”

我愣住了。

Larine.

“莱茵。”

对方惊愕地转述道:“她说,对。”

“是莱茵,莱茵在湖上盘旋。”

我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林昭平。

她想起了莱茵,这也许是偶然或者回光返照的作用,但她说飞鸟在湖上盘旋。她还记得那幅画。他们一起画的,模拟《群山回唱》里的某个场景。林昭平站在前方,双眼如秋水,她身后是真正的秋水,不远处停着一辆车,秦太真在那里小睡,手搭在车窗上。

她的脸部肌肉还在颤抖,一道口水沿着她嘴角的法令纹淌下来。而在她重复着“莱茵”这个词时,眼泪突然也开始不能自抑地从塌成一团的眼角里开始涌出。

真奇怪。我麻木地想。原来这样浑浊的眼睛也能流出这么清澈的眼泪。

林昭平痛苦地呜咽着,发出压低的哀嚎般的声音。这景象实在太过令人难过和惧怕,以至于在场的人竟然没有一个敢大声说一句话。渐渐地,声音降低了,她像仍有留恋一般四处望了一望我们,剧烈地喘息着,然而肺的张合程度还是肉眼可见地衰减下去。

她再次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慢慢地,慢慢地将自己抱进自己的怀里,像婴儿回归母体一样。在这新生者陷入长梦之前,她那对充斥着血丝的眼睛看向我。

我冲过去,听见她说:“晚安,朋友。”

又说:“空无一人的明天终于来到了。”

——————
秦的视角
——————

林昭平二十几岁奖项论文专利一堆,我当时还不知道这姑娘未来会遭遇什么,看见资料念叨了一句“玛丽苏小天才啊”,麻溜跳进裂缝找人去。

三天后在苹果树下老头老太太中年人烧了一堆篝火,林昭平穿一湖绿长裙,坐在火边美的格格不入。同事和恩师起哄让表演节目,林昭平面不改色上去提着裙子瞎几把跳了两圈,一回头众人纷纷鼓掌,后头只有我这个傻逼靠着树站的板直,活脱脱一个钢管直男,林昭平约莫好胜心上来,扬起眉毛问,我厉不厉害?

我只能点头。

出了强暴的事,林昭平实验室也去不了,一心琢磨着搞死自称真心爱慕的人渣和煽动谣言的傻逼,我没拦住,成功前的最后一刻才把她强行逼停。林昭平说,别阻拦我。我已经变了。我说,没有。都在等你,回来吧。

林昭平问:你是不是对我有点意思?

我说,不不不,就是觉得你厉害啊。

林昭平:我不会和你或者任何人上床

我:没事

林昭平:我不爱你

我:我也不爱你,只是想给你当个助手,你怎么戏这么多?

林昭平:您可真是个渣男

我:彼此彼此

林昭平说,我已经老了。

我说,莫得。

林昭平:你仿佛是在刻意逗我笑。

没告诉她的是,其实送她逃出去然后死遁后,我还偷偷篡改游戏数据,跑回去看过她一次。游戏里的故事线进行到她五十岁,阿兹海默初现端倪,我来时她看着报告书沉默很久。

研究所技术再高,大脑上的许多问题终究还是绝症。这也是可能也是她执意要造克隆体的原因之一。

林昭平:我还以为你死了

我:莫得

林昭平:口癖给我改了

我:……

林昭平:看见那个孩子了吗

我:?

林昭平:我儿子。

我:??

林昭平:不是你的。

我:行吧。

林昭平打量我半天,说:你果然不是正常人

我:我说你们的世界是个游戏你信吗

林昭平:我喜欢你,你信吗?

我:我信啊,你为什么喜欢我?

林昭平:(加了一大堆排比之后)亲吻你,好像在亲吻太阳

我:那你整个人可能都会烧化。

林昭平:滚。

我笑着替她接了一杯温水。

林昭平:我变了吗?

我把水插上吸管给她。

我:没有。

林昭平:男人就是爱说谎。

我:真的。

我说,我保证。

林昭平啧了一声。

林昭平:快走吧。别吓着我儿子。

我:都快二十了

林昭平:滚

我迅速地滚了。

说来林昭平其实是唯一一个我几乎见证了她整个人生流程的人。从二十岁,到这次的四十岁,到上次的五十多岁,到我们现在看到的死后。

游戏设定是有死后的世界的。我不知道这个世界和我们融合后,我死后是不是也会去往什么奇怪的世界,但是显然,和我们的世界融合的林昭平小姐已经站在天堂门口了。

林昭平面前是敞开的大门。无数做过的没做过的设计在空中漂浮旋转,中央一棵苹果树,金色的篝火旁,她老死的前辈都在招手。

林昭平挑了挑眉毛。

她的恩师似乎喝了点酒,兴致高昂地道:昭平,来啊,表演个节目。

一切如昨日重现。我俩站在她身旁,克隆体林昭平若有所思,我笑得真情实意。

“你看。”我说。“这是你们的神土,伟大的创造者小姐。所有见过面的,未见面的,都要在这里重逢。”

林昭平问:“你呢?”

我瞥了一眼正拿着笔在我衣服上疯狂抄设计图的另外一个活人林昭平,只好冲她耸肩笑了笑。

“我还不配,我就一大学生啊。也许有一天时候到了我会来找你,但绝对不是现在。”

“我有一个最后的疑问。”

我:“你说。”

林昭平指指林昭平:“你和他比我关系亲密多了。”

我:“……”

抓着我衣服的林昭平同学你别笑,我看到你耳朵红了。前面站着的林昭平你也别笑,你的人设快在广大读者面前崩塌了你知道吗。

林昭平:“所以你到底是不是基佬?”

我镇定地看了一眼……两眼两个林昭平。

“是啊。”

林昭平就笑着转过身,走向那流光溢彩的世界。进入之前,她停下脚步,再一次问我们。

林昭平,我变了吗。

秦非,我变了吗?

声音不再真实,如林间泉水鸣响。

我走上前去,拥抱她,亲吻她戴着戒指的左手。林昭平年轻柔润的手指擦过我的脸颊,她又是年轻的女性了,越过自己的墓碑,越过我们,越过那敞开的大门。

我和另一个年轻林昭平在她身后说,没有。

女性的脚步不停,穿过光幕,走向桂树下。

永远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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