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都

《兰亭》

第一天的故事算不上顺利,事实上,前一天晚上我一直在绞尽脑汁想一个足够有趣,足够吸引人的的故事。能被我想到的太多了——真的太多了。从沙子里淘金很难,从金子里找到最好的那一粒和它一样难。我在我的糖果袋子里翻来翻去,一整晚都找不到最好的那个,直到凌晨三点,晚归的岁之迢提醒了我。
“你说的那些,”他顿了顿,“每一个都很好。但最重要的是,首先,我们要让他能够平静地面对死亡。”
于是我坐在这里,惴惴不安地翻开书。
我选择的是弗丽嘉的故事。
我讲到她的十个愿望,从第一次看到莫相离拍的有关她的电影讲起,我告诉杜兰亭我和弗丽嘉如何翻阅那些老照片,她想要的那套衣服,那位曾是金发美人的沃尔布加。我着重描绘那种美丽,她小鹿一样的眼睛,黑纱一样的睫毛,优雅的神态。
杜兰亭一直微笑着倾听,我讲到告别,停下来喝一口水,杜兰亭问:“能给我看看她的照片吗?”
“年轻的还是年老的?”
“年老的。”
但按凉迟的规矩,委托人是不能互相认识的,哪怕杜兰亭是工作人员也一样。所以我犹豫了片刻,也只找出一张背影,还是偷拍。弗丽嘉坐在轮椅上,半侧着脸,从拍摄的角度,只能看到她微卷的鬓发和一小片略有松弛的皮肤。在她瘦削的肩侧,一副用色典雅的水彩画上,一只荒原羚羊正向外张望。
“我总觉得你是喜欢弗丽嘉的。”
我顿了顿:“为什么?”
“如果只是欣赏,应当是对秦非的那种态度。温和的欣赏,亲密的称呼,一点点对其本人结局的遗憾,而不是对她那样。你对奥斯维辛女士的态度,更像是……”
“什么?”
“一种疼痛。就好像弗丽嘉是一簇暖烘烘的火苗,你知道她的一切会灼伤你,但你仍然小心地把它捧在了手里,毫不介意自己烫出的水泡。”
“什么鬼比喻。”我耸肩,“别想多,就是欣赏,如果你认识她你就会明白的……”
我的眼神有点放空:“那种感觉,就像是对着一株永远都不会开花的石榴树。”
杜兰亭若有所思地静了一会,忽然说:“我不如她。”
“别多想。”
“我不如她。”
杜兰亭双目出神地看着天花板,苦笑了一声。
“我好怕死。”

次日,我戴着那张白面具径直去了病房。杜兰亭看来刚刚睡醒,一个长发的女护士坐在陪护椅上和他聊着什么,见我来了,立刻友好地微笑着结束了谈话。杜兰亭也笑了笑,问:“怀刑,这么早?”
“七点半。”我摇头,“我又不是小时候,天天赖床。”
杜兰亭只是笑。
我讲了另一个故事,这是非常早的时候的事,也是我故事中少数完全没有主线人物的故事之一。熟人所托,我给办公室里的一个姑娘送一样东西,去了才知道她早就辞职,又恰逢大雨围城,干脆就当度假,多停留了一周。办公室里有一株银杏树幼苗,枝繁叶茂,所有人都精心照顾着它,浇水,施肥,最好的光照,它甚至还拥有专属的小电风扇和空气净化器。
杜兰亭颇感兴趣地问:“为什么这么珍惜它?”
“大概是养到冬天看绿叶吧。”我回答。
之后的事向着灵异方向一去不复返。有个人不小心拆开了给那位离职的姑娘送去的快递,发现那是一封信,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发生了什么:罕见的暴雨,洪水,两年前的新闻告诉所有人,小城里的人几乎无一生还。一切线索都串起来了,为什么没人想要出城,为什么采购员总是那一个,为什么办公室只能用雨夜才能连上的网来接单。这是个幽灵城,下雨的时候才能和外界联通,所有人都死了,活着的只有银杏树。
“他们痛苦吗?”
“不。他们很好,我每年还会去探望他们。那是个简朴的城市和一群宅男宅女,他们不怕这样的生活。”
“唯一可惜的是银杏树没活下来,他们浇水太多,它没能活下来。上次我去时,他们正计划趁着雨季买一株热带植物。”
杜兰亭把枯朽的脸扭到一边,疲倦地闭着眼。
“我走的时候一切如常。太阳又出来了,通讯再次断了,他们趁雨还没干,送我上了最后一趟火车。后来探访他们时,我带去了好几株银杏树。”
“我们没能留住那最初的一棵银杏树。”
杜兰亭闭着眼睛,我合上书,靠在椅子上。
“不过好在,银杏树是不会死的。”
杜兰亭没说话,发出了一声细小的鼾声。
他睡着了。

第三天讲给杜兰亭的故事是个我自己都快忘了的故事。
久远到什么程度呢,久远到我已经想不起来故事中心人物叫什么了,我只记得那是个汉子,从几岁开始就知道所有的一切,了解他身上会发生的,而且无力改变,而随着他和死期之间的接近,一切会被逐步忘记,回归到最原始的婴儿时代。然后一个姑娘出现了,在那不勒斯的清晨,她不算美,端着一杯咖啡坐在他旁边,问,你喜欢这里吗?
男人点头,目光空洞地看着周围。
姑娘笑笑说,这是一个有时代感的城市,你应该放下你身上背的那些东西,多看看周围。
杜兰亭咳嗽了一声,打断了我。我问他怎么了,他努力思考了一下,问:“是不是那个游戏?”
我反问:“哪一个?”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让我继续。
我注意到他有些疲惫,伸手把靠垫抽走,扶他躺下。
杜兰亭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笑纹。
“你还记得相约星期二吗?”
“我记得。”我回答,“不过先让我把故事讲完,我们再继续这个话题。”
杜兰亭点头。
男人的大脑状况越来越差,他正在飞速忘记发生过的事,只剩下细枝末节的未来尚能留存,他已经很难记得姑娘和他这短短几天里的来往,每天在同一个地方见到她时,都要皱起眉好好想想。
最后,他决定回去,他想试试早几天回去,能不能改变未来,死在故乡。
他们在机场再见,女孩比他来的更早,手里拿着一簇说不上来名字的花,他气喘吁吁地赶到,笨拙地向她微笑,姑娘把花递给他,挥了挥手,算是告别。
男人走时问: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姑娘反问:这几天你玩的开心吗?
男人诚恳地说:说实话,不记得。
姑娘的表情抽搐了一下,对方笑了:但你真的很可爱,真的,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姑娘说:下一次的事下一次再说——你小心点,别摔了。
他边走边频频回头,听到这话连连说好,结果被旅行箱绊倒,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最后呢?最后怎么样了?”
“飞机转火车。”
我看向窗外,耸耸肩,轻声回答。
“他捏着我送的水茉莉,在回故乡的火车上睡着了:说到底没熬到那一天。”

第四天。
我讲到秦非和Liz,假装看不出来杜兰亭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杜兰亭笑了,说:“我们的日历女孩。”
我说:“对。她还是那样可爱。”
我告诉他结局是丽兹加德娜的生命结束在那个世界了,他遗憾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真是充满了惋惜,于是我打趣地问:“时月和她哪个可爱?”
杜兰亭老脸红也不红地承认:“当然是时月可爱。”
提到时月,他的脸上就又多了点光彩。我摇头唾弃了两秒这对曾经的情侣狗,突然想起来他俩当年还合唱过一首情侣歌。
我就问:“《伊瑟》是怎么唱的来着?”
杜兰亭哼了两句,我还是没想起来词,随即怂恿他唱唱,杜兰亭犹豫了半晌,最终清了清嗓子。
“走过长夜,走过白日,我心仓皇。长廊下,……”
“有一日,黎明来临,我徘徊至钟声敲响……”
他向后靠了靠,又用力咳了几声。
“我艳羡群山,我钟爱海洋,却眷恋你身旁;
可若有一日,当我已老去,你越过了高墙,
你那样美,”
他像个孩子一样吸了吸鼻子。
“又那样辉煌,
如此灿烂,像太阳一样;
令我着迷……”
杜兰亭收了声,抱歉地笑笑。
“不唱了?”
“忘词了。”他一脸遗憾,“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
我说:“以后没机会了。”
杜兰亭笑到:“子生孙,孙又生孙。”
我心道你大概还不知道你那个给佬儿砸估计是生不出孩儿了,凉迟现在不处特殊时期又不能开人造子宫。
然而嘴上却忍不住说:“可那不是你。”
像池昭之于岁之迢,像女神之于我。
他是无可复制的杜兰亭。
无可复制的杜兰亭问,声音有些苦涩:“我是不是个很糟糕的人?”
我说:“不是,你是个很伟大的人。”

第五天。
我是晚上来的,白日里医生刚在岁之迢的允许下给杜兰亭连了脑波,杜兰亭的情况比我们想的好一点,可也就只是好一点了:他已经彻底不能动用声带了,存活全靠源源不断的输氧以及维持身体循环的一系列人造脾脏。
杜兰亭拒绝接受克隆大脑和存储器,像我一样。
凉迟大部分人工智能技术的奠基人拒绝让自己变成类智能生命,鉴于他自己是在是个智能生命时提出了类智能生命这一概念。
“亲手放弃一个生的机会是什么感觉?”
显示器上亮出了杜兰亭的想法:“感觉不错。”
“想你带出来的那群学生吗?”
答案是:“他们会有很好的将来;)。”
我摇头,又问:“想你儿子吗?”
“:(。”
于是我开始讲叶归,两个叶归,他儿子那个从二元界出来去拍电影的,不被我们理解的叶归,和裂缝里疑似我兄长的叶归。
杜兰亭说,他叫陈锐,莫相离还没有收养你的时候,你们关系好得像连体婴。
我说,好名字。
杜兰亭(或者说是显示器)说,所以你行四这件事很容易能看出来。
我:“什么玩意儿?”
杜兰亭:偏旁是金木水火土,一看就知道你是同批四号,好记。
我气乐了:“敢情你们就是这么给我起名儿的?那之前的那几个呢?”
杜兰亭:“陈锐,陈棠,陈汀,你,陈堪。”
我:“怎么回事,就我最难听吧,偏心吗。”
杜兰亭:“你应该感谢我们,毕竟你上面那届莫相离本来想给你改名叫陈炼。”
我:“……陈烙真是个好名字。”
时间还早,于是我又讲起深岚的故事。开头是第一次见深岚,接到委托,一次次去阻止那个决定让自己在银河系边缘挺尸的之前的他,一次次失败,最后竟然是现在的那个他接受命运,准备返回母星,在那里死去。然后是再见面,相见,被打断,再次见面,又被打断。
杜兰亭沉默了很长时间,才犹疑地问:“万一他只是不想死呢?”
我乐了,问:“你想死吗?”
杜兰亭反问:“我不想死就能不死吗?”
我也反问他:“深岚不想死就能不死吗?”
杜兰亭沉默。
我冲他挤出一个微笑,扶正耳机,意有是指地说:“已经死了的人,总是不能再死一次的,意识存在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呢?”
杜兰亭:“你说的话我没听懂。”
我哈哈两声,说听不懂没关系,反正我自己也没听懂。
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
这一天也就算是过去了。

第六天。
杜兰亭在岁之迢强烈的反对下签字同意他注射了我们平时用的那种药——就是你经常能读到的萨尔或者董晰打进我手臂里的那种东西。刺激脑域的液体如今也只能起到刺激脑域的作用,杜兰亭勉力清醒的时长估计也就在药效那一会儿——长则十分钟,短则没下线。
我坐在陪护椅上,杜兰亭精神尚佳,神情和煦。
有时候真想问问他到底是不是他跟叶归瞎扯我暗恋他三十年。
但我只是问:“谈谈相约星期二?”
杜兰亭靠在两个消毒水味的坐垫上,我丝毫没有照顾病人的自觉,不客气地抽出一个垫在自己背后,杜兰亭没什么意见,只是无奈地微笑。
相约星期二,这本书其实没什么好谈,毕竟岁之迢教语文的时候热爱把它布置成每一届学生的课后读物(这是我当助教时知道的),到现在,至少是上一届初中生都还仍是这样。在死前的几个月里,每个周二,故事里那位老师都会给他的学生用自己上一堂课,自己的病痛,自己的态度,他教会人爱,接受现况,以及别的什么。
“你知道吗?”
和那双浑浊的眼睛对视了一会儿后,我突然说。
“我选这本本来是想嘲笑你老得要插尿管的。”
我俩又对视了一眼,越笑越大声,我笑的呛出了眼泪,而杜兰亭抽搐着颊肌,用力地喘着气。
“你总是……总是这样。”他使劲向上吸了一口气,说,“我记得你从六岁就开始和同陈锐学会捉弄我了。”
我边笑边反驳:“那是因为你太好骗了。”
杜兰亭扭过头去笑。
我盯了一会儿他早已不再年轻的脸,渐渐不再想笑了。
我问,你还有什么在意的事吗,如果想,你想回到人生的哪个时间段吗,你还怕死吗。
杜兰亭从被子里伸出胳膊,用僵硬又枯瘦的手拍了拍我的手背。
他说,有,没有,不怕。
阳光那么好,一个头顶油光发亮的男人用力地揩着鼻子从病房门口路过,一个小男孩儿紧跟在他身后,拿着玩具车在半空四处摇晃。杜兰亭病房的窗户看不到研究所的招牌红缅树,但可以看到一条通上山的小路,灌木和新生的乔木在春日里晕出一片绿意。
人生这么长,这么好,三元界的日出时代刚刚开始。
而他已经要死了。
“杜兰亭。”
“嗯?”
我叹了口气。
“宁愿你现在没有意识,这样我还可以复制你的大脑,不管你同不同意,不管那是不是你。”
可我不是这个世界的陈烙,复活这个杜兰亭,不会让我好过,也不会让那个陈烙好过。
“杜兰亭。会稽。”
“……”
“对不起。”
而原谅来得一如既往地轻易。
“这是命,小四。”
“怪我管教无方,怪叶归他自己年少轻狂,怪时,怪命,唯独不能怪你,庄乐或者祝长微。”
我只敢说:“谢谢……再见。”
随后逃也似奔出门。

无端崖在凉迟边缘,我并不想徒步走,就在半夜里上火车,随便找了个空车厢坐下。
又到了调戏车载ai的时候了。
经过长达十分钟的友好交流,车夫忍辱负重地问:“你想查什么,小姐?”
“杜兰亭的所有调试记录在你这里都有备份吧?”
“……是的。”
“搜搜《伊瑟》。”
“已找到相关结果513条。”
我清清嗓子,问:“你有最喜欢的吗?”
“有。”
随即跳出的是一段视频,杜兰亭独自坐在窗前,那是一张时值中年的面庞,对着刚刚成型的新ai,他唱了一首很动人的歌。
“我怎能离去,火焰灼烧在我的胸膛……”
“欢愉褪去,疲倦仍歌唱,未来却不曾设想;
远离人群,夏夜更漫长,至晨光照亮面庞,”
那是二零六几年初的八月,凉迟的某项实验让太阳突然出现了几十分钟,祝长微拉着我悄悄跟上培时月和杜兰亭的脚步,在阴翳的丛林里,她揪着杜兰亭的领子抬起头。她的长发顺滑,双眼明亮,手臂在细碎的日斑下闪着金光。
夕阳里,不远处的人群在欢聚,碰杯。
“他那样美,又那样辉煌,光辉灿烂,和太阳一样——”
“令我着迷,令我痴狂,眷恋你身旁。”
显示屏画面中的杜兰亭靠在窗框上,像是在沉思。
“我的爱人啊,当我老去……”
我记忆里那个难得的夏日黄昏里,年轻的杜兰亭问:
“你是如何看我的?”
我问车夫:“你是如何看待杜兰亭的?”
“呃……你是普通人。”
【我们的引导者。】
【他始终不能免俗。】
“你和我认识的其他人没什么区别。”
【他的恐惧,愤怒,不安,都非常明显。】
“甚至有些浅薄。”
“但你一定会是个伟大者。”
【但无可否认,他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人之一。】
培时月笑笑:“我相信你会创造许多可能。”
【杜兰亭先生为我们创造了一种光辉的可能。】
“你将无可取代。”
【这种成就无人能够取代。】
我脑中那个轻柔又坚定的声音,和耳边这个生动到几乎听不出是合成音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这就是杜兰亭。】
“这就是我所认识的杜兰亭。”
天光未破,火车到站。我在简短的鸣笛声中走上扶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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