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都

双亲家庭

言友嘉睁开眼时还有点迷糊,等她睁开眼的时候就这点迷糊劲就没了,只剩下惊吓。

她面前是碧蓝如洗的天空,杏色的晚霞像一匹上好的绸缎,天的一个角乌云密布,在晚霞中镶着壮丽的金边。

漂亮是漂亮。

可惜天生恐高的言友嘉差点一个脚软当场厥过去。

她头晕了半天才慢慢回复神志,也不敢看下面,视线一挪,恰恰看见一个女人托着她的尸体。

——不,应该说,那是个男人。

他穿着修界传统的那种白色长裙,灰白的长发扎成了利落的马尾。言友嘉看着他的这会,他脸上属于女性的伪装正在退却,粉白的轮廓一层层剥离,只剩下男性锋利的棱角。

她听见那个男人面沉如水地凝视前方,喊出了她爸的名字。

“言胜春。”

言友嘉没怎么反应过来地慢半拍转过头去,和她的爹撞了个脸对脸。

爹还是爹,年龄都没变。不过言友嘉长大的这些年爹脸也都是一张年轻的脸。她的朋友们通常都用一种敬畏的语气提起这件事——她爹是个二十一岁结婴顺便拿了双学位的大天才。十四了还连金丹门都没摸着偶尔物理还不及格的言友嘉这么一比简直像是她爹充话费送的。

只不过比起言胜春平时温和的脸,言友嘉在这张脸上只看到了痛苦。

眼尾薄红,眉簇成一团,双手紧握成拳,他脸上的沟壑深的可以夹死苍蝇,被同学小姑娘们私下讨论过的嘴唇只是颤抖。

随后她听见男人说:“看看你女儿。言胜春,看看言友嘉。”

言友嘉一个哆嗦转过头,恰赶上看见男人的手盖在一具小身体的额头上。大概最最可怕的场景都不能描述那种感觉,这惨烈的状况直接吓得言友嘉猝不及防一声尖叫,好像要还给刚刚没叫出声的那个梦。

那可怜的,小小的,生气全无的身体裂成了两半。从头,到脚。她被劈开的截面清晰可见,令人作呕,而这具小尸体柔软的手里还抓着一颗亮晶晶的糖果,随着术法的解除,它无声地滚出小孩的掌心,掉下几十米高空。

言胜春的眼眶似乎都要裂开了。他的肩膀颤抖了起来,急急地踏着空气走到和男性平齐的位置,而他跪在尸体面前时,言友嘉甚至能听见他的牙齿咬的咯咯作响的声音。

言友嘉被爸爸这副表情心疼坏了也吓坏了,她慌慌张张地蹲下试图摸摸他的脸,却只能穿透言胜春惨白的皮肤,她爹的眼睛里这会红的要滴血,偏偏她头顶上那个男人的声音还在不依不饶地质问。

“看看言友嘉。”

“言胜春,你这个伪君子,看看友嘉。你还想走什么政途从上而下改变这个状态?你觉得你——”

他冷笑了一声。

“可笑吗?”

“在你女儿被你师叔变成这个样子之后?”

言胜春的手指抖抖索索地握住小尸体的手。他看起来说不出一个字,只是痛苦地摇着头一遍遍摩挲小孩子还尚浅的掌纹。

几分钟后,他问:“你又想怎么样,云亭?”

言友嘉差点以为听错了,努力搜寻了一下她爹笔友的脸,细细对比,发现还真是一模一样。

所以他俩又是什么关系?

“我已入魔。”

疑似褚云亭叔叔的男性冷淡地回答到,声音里带着冰碴。

“当然是杀尽天下正道狗。”

“伪君子杀不尽。”她父亲痛苦的声音,“只有定最完善的规矩,改善偏见。”

“你告诉我那还要多少年!”

褚云亭似乎被激怒了,他走快两步扼住了她爹的咽喉,男人没有反抗,面部正一点点染上不祥的红晕。

“要等多少年才能给我们的女儿报仇!”

言胜春拍了拍他的手。言友嘉的视线移过去,才发现他们俩的手都在颤抖。

“很快。”言胜春说,“很快。云亭,求求你再等一等,不能殃及无辜。”

“不。”

虽然这么说,但褚云亭的手还是像被什么烫到一样收回了,她爹站在那里,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站稳。他以平静的眼神回应褚云亭的怒火,直到后者冷笑一声,从她爹手里动作轻柔地抢过儿童的躯体。

言友嘉恍惚觉得他们都一样的痛苦。

她爹和褚云亭,各自转回来时的方向,御风离去。言友嘉被不知名力量拽着朝褚云亭去了,她临走时还在努力回头往爹那边看,只看到他一个瘦削的背影,那背影越来越小也越来越瘦,最终近乎于形销骨立。


褚云亭和言胜春坐在长椅上。

“言友嘉?”

不知是谁先开了话头,另一个回答:“联系好了。嘉嘉知道只是睡一觉。”

“……”

“我本来不该看她的。”

那个声音有些痛苦地说。

“友嘉是你救回来的。我没有权利。”

言胜春只是温和地笑笑。

褚云亭在他看着门口时近乎贪婪地看着他的侧脸。他的眼睛,他冷白的皮肤。

他短暂地想起多年前的雨夜,言胜春的后背抵在书架上,他的腰线,他的皮肤,他瘦削的肩膀和后背,他的唇纹。

他摇头赶开那些旖念,换了个话题。

“友嘉最近学习怎么样?”

提起这个,言胜春揉了揉额角。

“还是那样。我给她开了小灶补数学物理,每早监督她练剑,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毕竟现在宗门招的都是研究生毕业古文过六级的金丹。”

褚云亭从喉咙里笑了一声。

“至少修为不必担心。”

言胜春摇摇头。

“皮猴儿。”

他的语气半是疼爱半是责怪,言友嘉揉着眼睛打着呵欠出来时这点责怪也就像守护神咒驱散了摄魂怪一样,被言友嘉的一个要抱抱赶的干干净净。

“怎么样?”

两个人同时出声。言胜春有些不自然地看了一眼言友嘉的反应,随后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笑着介绍道:“褚云亭叔叔。”

言友嘉竭力让自己的视线不显得过于古怪,她甚至乖巧地露出了那种见到不熟的人时才会的微笑。

“云亭叔叔好。”

比梦里还要稍长一点的男性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随即立刻移开了目光。

“你好。”

他几乎可以算得上冷淡地回答。尽管如此,绷直的背脊还是泄露了一点情绪。言友嘉前两年和她爹这个笔友见面的时候都挺不自在,今天大概是因为休息室里的那个梦的缘故,她居然觉出一点这人的有趣来。

用畅销小说里的话,这好像是个内敛又苦涩的人。

结果是内敛又苦涩的褚云亭和温和又柔情的她爹一上飞舆就讨论起来她的黑历史。

“你记不记得言友嘉八岁那年,”言胜春笑得喘不上气,“她问我,你是哪儿冒出来的叔叔,我说——”

“是干叔叔。”

“对。然后——你还记得她什么表情吗?”

言胜春指了指她正死亡注视过来的眼睛。

“她跟我说,你连这个叔叔的用途都想好了?!”

言友嘉一脸想死,瞪着前座的两个人歇斯底里地遏制住他们的笑声。接着他们讨论了一些关于言友嘉几岁还尿床几岁想跳绳时劈了个叉之类的黑历史,车厢内一时充满着快活的空气。这种气氛一直延续到晚饭后,言友嘉很是享受了一番蒸饺肠粉煲仔饭这种她爹根本不会做的美味,晚饭后还有躺在爹手臂上看电视的待遇。虽然明天早上还是要五点起床练剑,但言友嘉还是觉得人生明亮了不少。

修士小孩总比普通小孩更惨,除了背书还要背功法,除了练习题还要练剑。

“客房收拾好了。”

言胜春看着电视说。

他听见厨房里洗碗的那个把碗摔在水池里的声音。

“保温提鲜的阵法烧进去很麻烦。”言胜春`心疼地提醒他,“小心碗。”

一阵让言友嘉感到不舒服的沉默。

“算了。”

随之而来的是褚云亭的拒绝。

“还有事。”


一切在这里结束。言友嘉被送上床的时间恰巧是九点半整,门咔挞一声轻响的同时父亲也翻开了书页。

“为什么我们不住那种茅草屋里?而且书上的修士都没人还要学语文数学。”

言友嘉问,言胜春只是用手盖住她的眼皮,任她小扇子一样的睫毛不安分地扫动他的掌心。

“因为我们是科技修真位面。”他回答,“不是修真武侠也不是古代修真。想想看你没有电脑和手机,出门全靠御剑飞行的样子。”

言友嘉发自内心地颤抖了一下,她听到言胜春低低的笑声。

“这就是区别。”

“为什么叔叔不留下来?”

“我不知道。”他回答,“为什么人不能变成河豚呢?”

“为什么人要变成河豚?”

“这样我就可以把他变成河豚养在水族箱里。他生气的时候会把刺都翻出来,非常好养也更容易明白在想什么。”

言胜春回答,无视了言友嘉怀疑的目光。

“好了——你该睡了。”

“可我不想听历史书。”把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的言友嘉讨价还价,“你能唱首歌吗?”

“如果你明天能在我叫你后十分钟内起床的话。”

言胜春的目光很专注。

“你可以吗?”

“我尽量。”

她说,同时期待地看着他。

“好吧。”

年轻的父亲同意了。

“那首德文歌。”

“你还听不懂。”

“可是我爱听。听不懂才要听,这样比较催眠。”

言胜春的手指轻敲她的额头。言友嘉乖乖闭眼,听见她爹的声音从头顶晚风似的拂来。




Green River

    瑰纳河,

Wie die Emerald River

    翡翠之河,

Ich liebe dich so sehr

    我与你深爱,

Aber in Green River.

却在绿河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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